弟弟卻問我:“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眼睛都盈著一汪淚水了,可憐巴巴的,看起來很無辜,很脆弱,好像我不去照顧他,他就會活不下去。
“媽媽生病了,等病好了之後就會回來的。”
弟弟咬緊了下唇,他沒說話,卻將惶恐不安都寫在了臉上。
於是我又耐心地哄了他一會兒,直到他睡著了我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人是需要理由才能活下去的。
我卻是被需要才能活下去。
臨睡前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位很溫柔的人,大多時候,他說話都是和風細雨的。
他會不留餘力地去讚美,鼓勵每一個人。
可是母親卻憤恨他。
母親恨他是因為愛他。
父親跟母親結婚了,卻並不愛她。
於是母親時常咒罵父親,用儘那些齷齪又肮臟的話語,不堪入耳。
我難以置信那是我母親會說的話。
因為在外人麵前母親一直是柔弱的、漂亮乾淨得像菟絲花一樣的女人。
偶爾父親回家晚了,她就會大發雷霆,她會撲上去,用牙齒與指甲攻擊對方。
有時候能聽見響亮的耳光聲。
她又哭又吼,質問著父親是不是又去那個男人了。
母親就那樣毫不顧忌地,毫無形象地傾瀉自己的怒火。
那歇斯底裡的模樣使我感到恐懼。
我覺得這個時候的母親像一隻野獸,她眼睛怒睜著,布滿了鮮紅血絲,神情可怖。
父親卻不說話,而是沉默地任由母親撕打他。
這沉默卻助長了母親的怒火,她認為這是父親默認的表現。
其實無論父親說不說話,是承認或者否認,都並不會改變結果。
父親也曾經解釋過,試圖安撫母親,然而這毫無用處,母親隻會更加地瘋狂,她認為父親在說謊,在逃避現實。
父親終於有一日無法忍受了,半夜時與母親大吵一架,然後摔門而出。
母親先是忡愣在原地,然後淚水從她的眼眶裡瘋湧而出,她跌落在地上,捂住臉痛哭起來,蜷縮起自己。
看起來是那麼地柔弱、那麼地無辜。
我走上前,輕聲安慰。
她忽然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神情漸漸地變得扭曲起來。
我感到恐懼,下意識想抽回手,母親的力氣卻大極了,簡直像一把鐵鉗子,我越是掙紮,她便越是用力。
仿佛能聽到骨骼與骨骼隔著一層柔軟的皮肉咯咯摩擦的聲音。
母親對我說:“他那麼在乎你,你如果受傷了,他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她用那雙盈著淚水的眼睛望著我,然後極溫柔地將拂開了我濡濕的額發,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
那是我得到的來自於母親的第一個吻。
一個像花朵一樣馨香的吻。
“幫幫媽媽,好不好?”
那時我還很小,並不能意識到這話意味著什麼,直到我看見了雪亮的刀鋒,它在我眼前一閃即逝,快得難以辨認。
痛楚迅速蔓延開。
母親神色有些恍惚,有些恐懼,刀從她手上脫落,又哐當一聲掉在了我的腳邊。:“為什麼他沒來呢?為什麼呢?”
我抬起頭,看見砧板上放著我的一截手指,血淋淋的。
當你身體的某個部位忽然脫離了,不再與你成為一個整體,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恐懼,而是迷茫,在清晰感知到這事實與痛楚之後,恐懼才遲緩地蔓延開。
我的母親砍下了我的一截小拇指。
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終於歇斯底裡地哭叫起來。
鄰居聽到了我的聲音。
母親將我帶到了醫院。
我很幸運,因為得到了及時的醫治,右手的小拇指並沒有留下太大的後遺症。
父親也在得到消息之後匆匆趕來,他抱著我,反複檢查我是否安好,直到看見我右手小拇指上那一圈手術線,才倏然落下了淚水。
這淚水啪嗒一聲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爸爸,你留下來,好不好?”
我這樣懇求他。
因為我不想再麵對那樣令人恐懼的母親。
所以即便知道父親留下來沒有好結果,我還是這樣懇求他。
母親穿著白裙子推門進來了,她今天化了淡妝,塗了口紅,抱著一束香水百合,清新漂亮極了,她像隻蝴蝶,翩躚著將花束放在我的床頭。
父親憤怒地質疑她:“我才出去幾天,到底是怎麼弄成這樣的?”
母親輕輕看了我一眼,她塗了口紅的嘴唇像是含苞欲放的花蕾,緩緩張開了,吐出一段平靜的話語:“小光他想切蘋果,但是我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所以他才不小心切斷了自己的手指。”
父親相信了母親的話,他抱住了我,反複地親吻我的額頭,握住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
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源於自己的離去,他將一切錯誤歸咎於自己身上。
我沒有反駁他,也沒有揭穿母親。
而是讓這個謊言蔓延,讓這個錯誤繼續。
我從被父親緊緊擁抱著的間隙裡抬起頭,忽然看見了母親的臉,她的目光十分怨毒,陰冷得像是吐著信子的蛇。
她十指都塗成了鮮紅的,緊緊陷進肉裡,流出鮮紅的血。
我的母親在嫉妒我。
因為我得到了父親的吻,因為我得到了父親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