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
2008年6月17號,紹吳記得很清楚,是個雨天——他拎了一箱酸奶、一箱獼猴桃,去到楊書逸的姨婆家。
楊書逸離開後,公公婆婆和瓏瓏便被親戚接到姨婆家,老的老小的小,總得有人照看著。他們去姨婆家時,紹吳幫忙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他們隻帶些換洗衣服和藥品,除此之外,還有瓏瓏的書包。瓏瓏手腕上還戴著過年時楊龍買給她的電子表,公公婆婆在臥室挑揀衣服,一片默然,客廳裡,瓏瓏拽拽紹吳的袖子,輕聲問“小紹哥哥,我哥怎麼還不回來呀?”
她這一句問,紹吳的心便像裂了一下,隻能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乖,還要等幾天。”
“那是幾天呀?還有,爸爸媽媽呢?”瓏瓏的語氣有點委屈,“我問婆婆,婆婆不理我。”
紹吳彆過臉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實在、實在給不出一個答案,實話實說麼?你的爸爸媽媽再也回不來了。說謊麼?他們過幾天就回來了——可紹吳無法想象瓏瓏期待落空的樣子。
他們已經接到消息,地震發生時,楊龍和小娟剛剛駕車從映秀返回永川,山崩地裂,他們被深埋在某片崩塌的山體下,同許多人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紹吳坐在楊書逸家的客廳裡,感覺這一切都像個夢。地上、桌子上、沙發扶手上,到處積著灰塵,連電視屏幕都花了,上麵似乎有水痕。這電視——好寬大的液晶電視,趕上打折,才一千五百塊——這是大年初二那天,楊龍喜滋滋地告訴他的。那天也是在他家的客廳,公公、婆婆、楊龍、小娟、楊書逸、瓏瓏、他,簡直坐不開了,擠得很。
雖然擠,但是熱鬨,瓏瓏和楊書逸收到了新手表,一家人都是喜氣洋洋的,楊龍有些醉意,反複地說,否極泰來,否極泰來,我看咱這生活能越過越好……小娟阿姨在一旁看著他,臉上帶些溫柔的笑意,像看一個胡鬨的小孩。
紹吳鼻子發酸,忍住了,怕被瓏瓏看出什麼來。
楊書逸去找楊龍和小娟的遺體,走了半個月,打回來一個電話“找不著,山體滑坡,全都埋住了。”然後掛了電話,繼續找。
紹吳把公公婆婆和瓏瓏送到楊書逸姨婆家,臨走時,蹲下摸摸瓏瓏的頭頂“哥哥每天都來看你,好不好?”
瓏瓏自然願意,眉開眼笑“真的?”
紹吳點頭“真的。”
這之後,每天中午下課,紹吳騎四十分鐘自行車去姨婆家,路上買些鹵肉鹵鴨之類的吃食,有時候也買菜。就在這段時間裡,他學會了挑選蔬菜瓜果,瓏瓏喜歡吃柚子,柚子要挑皮薄且結實的,最好能從表皮上就看到一瓣一瓣的果肉形狀。公公的牙不好,紹吳便常買豆腐,原來三塊錢能買那麼大的一塊。婆婆有糖尿病,又三高,紹吳把姨婆家的花生油換成了橄欖油。有一天中午,在姨婆家吃過飯,婆婆送紹吳出門,那次住院後,她的腿本就不靈便,現在又好像一夜之間佝僂了背。她的眼睛腫著——五月十二號之後,就一直腫著。
紹吳溫聲說“婆婆,您回去吧,不用送我。”
婆婆抓著紹吳的手臂,啞聲喚道“小紹啊。”然後她就哭了,淚水是那樣湧出來,她抬手擦淚,擦不斷。朗朗白日下,婆婆再也不是那個湊上來說“小紹長得好乖”的婆婆了,她唯一的兒子離開了她,再也回不來。
6月17號,周二,雨天,紹吳拎了酸奶和獼猴桃去姨婆家,未到樓下,已經遠遠看見樓道口圍了一圈人。
然後紹吳看見楊書逸,手一哆嗦,險些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楊書逸黑了,瘦了,站在人群中央。隔著一段距離,又有細雨,紹吳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待到近處,才發現他臉上本沒有表情。
紹吳停車,把側邊的腳蹬踢下來時,小腿明顯地打顫。
“紹吳。”
如果不是楊書逸長了口,紹吳一定反應不過來,那是楊書逸的聲音。
那麼嘶啞,那麼低沉,簡直像……像從地獄裡來的聲音。
“謝謝你。”楊書逸說。他的兩隻手上纏滿白色紗布。
從5月12號到6月17號,37天。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過了,震後頭七全國默哀日過了,震後178小時22分鐘,最後一名生還者被救出。
37天後,楊書逸回來。
可是37天前那個楊書逸,好像也被地震,永遠帶走了。
“你的手,”這聲音也不像紹吳的聲音,“怎麼了?”
“沒什麼。”楊書逸說。
後來是在永川電視台的報道下紹吳才知道,楊書逸先是坐車到成都,又搭著誌願者的車前往映秀,到了車開不進去的地方,便徒步,沿途他經過大大小小的坍塌現場,石泥如海,根本無法挖掘。那時他便明白,父親和小娟阿姨,是找不回來了。但他沒有離開,而是隨著各種各樣的人——尋找家人的,救災的,記者,醫生——去了映秀。在那裡,他的十指挖爛了。
6月25號,楊書逸將父親楊龍和繼母譚娟合葬,立的是衣冠塚。公公和婆婆年歲已高,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沒有去。楊書逸牽著瓏瓏,還有一些領導和記者同行。紹吳親眼看著楊書逸把楊龍的工作服和譚娟的襯衫放進骨灰盒中。
那件工作服是楊龍所在的運輸公司的統一製服,有兩套,一套楊龍穿在身上,一套留在家中。在工作服的胸口位置,印著“永安運輸公司”六個字。紹吳記得,那天,楊龍也是穿著工作服去學校,和班主任大吵一架。
那時候,他和楊書逸都覺得楊龍很丟人。
立碑,磕頭,上香。瓏瓏哭得撕心裂肺,楊書逸一言不發。做完這一切,楊書逸說“走吧。”他背起哭得跪倒在地的瓏瓏,臉上仍隻是木然。
直到回了家,眾人散去,這時一個男人走來楊書逸麵前,他穿白衣黑褲,戴眼鏡,肩上挎著隻黑色單肩包。
“王叔。”楊書逸喚道。
“這是……早就和你爸說好的,”男人拉開拉鏈,從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沉甸甸的,放在楊書逸家的桌子上,“當時你婆婆住院,那天晚上他來找我喝酒,說想借點錢,我以為他是交不起住院費了,結果他說,兒子要考大學了,先借三萬塊錢給兒子讀書用。”
紹吳在一旁,完完全全,愣住。
原來這個男人是“王三兒”,那天晚上他去看望婆婆,楊龍便是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原來楊龍是找他借錢,借錢給楊書逸讀大學。
“這三萬塊錢,我還給得起,你拿去就不要還了,”男人拍拍楊書逸的肩膀,認真地說,“好好讀書,你爸在天上,也想看著你讀大學的。”
楊書逸目光直直的,不說話。
幾秒後,紹吳看見兩行淚從楊書逸眼中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