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嘉昭帝禦覽殿試墨卷之前,彌封官拆除殿試墨卷彌封條,曾向三大主考官展示。
當初陳默拿到評閱墨卷,即便考卷還處在糊名之下,不管是他還是王士倫,都從書法字跡認出賈琮之卷。
隻是陳默老於世故,機警油滑,王士倫更是城府深沉,滴水不漏。
他們都知科舉之事,關乎社稷掄才,無數人仕途前程,不經意處都隱藏凶險,自然不會在徐亮雄麵前留下半點話柄。
陳默是永安二年春闈狀元,如果經他評卷的賈琮,被點嘉昭十五年狀元,無疑將成為士林傳頌的佳話。
方才嘉昭帝對賈琮的策論頗為讚賞,陳默圓滑老練之人,於公於私,都不會錯過這等機緣,順勢奏請嘉昭帝點賈琮為狀元。
但是,嘉昭帝對他的奏請,並沒有直接表態,而是谘問王士倫的諫言。
陳默是官場打滾半輩子的老饕,哪裡品味不出皇帝另有所想,心中雖微微沉吟,但也不急不躁。
王士倫略微思索,回道:“啟奏聖上,賈琮文華出眾,數度科場皆為魁首,如今更是二元登科,其人確有大魁天下之才。
但科舉掄才大禮,乃寒門平庶惟一進身之階,為天下士林矚目,四海學子必生奮進之業。
科舉不僅是為國遴選英才,更用之使天下士人歸心,以彰聖上威福四海之恩德。
以臣愚見,後者比之前者,更加舉足輕重。
聖上治平社稷,統禦河山,皇命之下,無有小事,閡於一時之情,不如著眼長遠之勢。
賈琮尚在平微之時,聖上慧眼識珠,遣於宗廟,托於慈恩,追封其母,讓他擁有世家立身之基。
他鏖戰遼東,平定女真,立下大功,聖上不吝封賞,封為世襲罔替伯爵,如此殊恩,嘉昭一朝,未曾有之。
賈琮能有今日成就,誠然因其才略超群,更因聖上簡拔培植之功,而使其世家庶脈之身,不墜明珠蒙塵之境。
如今他身負雙爵,位居五品正官,春闈下場,貴庶同列,竟取功名,書經之道,治學之事,無可厚非。
他在糊名評卷之下,摘得春闈會元之榮,皆因其才華卓絕,文章曠達錦繡,旁人心有羨之,也說不得什麼閒話。
如今殿試拆封評卷,聖上唯才是舉,點其為狀元,也是清正嚴明之舉。
然天下士人,沉於功名,難有聖上天宇朗闊之心,多半妄生揣測,以為聖上偏愛少年臣子,萬千榮盛皆加之一身。
更會汙言賈琮,貴勳朝官之身,富貴榮耀之極,還要與平庶學子搶奪進身之機,又違聖賢恕德之道……”
王士倫侃侃而談,他身為內閣大學士,本就是才略高深之人,這番話雖說的委婉,但理據充足,難以反駁。
禦座後的嘉昭帝凝神傾聽,臉上無喜無怒,讓人看不透心思。
殿中之人誰都聽得出,王士倫這一番話,是不讚成點賈琮為狀元。
一旁的禮部尚書陳默,作為點選賈琮為狀元的提議之人。
聽了王士倫一番話,隻是半闔雙目傾聽,顯出幾分木訥和老態,也沒因王士倫反駁之言,臉上露出不快之色。
倒是徐亮雄聽了王士倫的話,心中不由一陣暗喜,因賈琮點選不了狀元,他評卷的六名貢士,便多了幾分一甲之機。
王士倫繼續說道:“賈琮如今身份貴重,臣以為他下場科舉,是因他自幼立誌讀書,又得文宗靜庵公教誨,所以才會奮發舉業。
如今他摘得會元之榮,得償一生讀書之誌,足以回報靜庵公教誨之恩,二元登科的名望,已不下一狀元。
臣以為做不做今科狀元,賈琮多半不會太過執著。
聖上即便成全他恕德禮讓之心,未嘗不是一樁佳話。”
……
嘉昭帝說道:“王愛卿此言顧全大體,頗有些道理,陳卿以為如何?”
陳默躬身說道:“臣推賈琮為狀元,隻因其才,彆無他意,陛下思慮精深,但有聖斷,臣無有不可。”
嘉昭帝見陳默這麼好說話,嘴角微微一牽,不過也不算意外。
陳默曆經兩朝劇變,還能屹立不倒,就是這人心思縝密,有主見,而且夠圓滑,不惹事……
嘉昭帝看了一眼徐亮雄,見他侍立一旁,神情隱約有幾分急促,問道:“徐卿可有話說?”
徐亮雄神情微微一振,說道:“王大人之言,頗為中肯,老成之謀,臣深以為然。
陳大人言賈琮乃今科會元,有大魁天下之才,也未嘗沒有道理。
臣以為賈琮可入一甲,但如王大人所言,不宜點為狀元。
賈琮不僅才華出眾,而且世人皆知,風儀絕代,貌比潘安,以臣愚見,可點為探花,相得益彰,可為佳話。”
徐亮雄話音剛落,嘉昭帝神情微微一動,方才還在闔眼傾聽的陳默,突然睜開一雙老眼,目光中似有銳氣閃動。
說道:“徐大人此言不妥,賈琮乃今科會元,才華超於同倫,並且武略出眾,於國有削番之功。
這樣的後輩乾臣,重在才,不在貌,他有奪魁天下之姿,卻隻因相貌點為探花,於科舉大禮有違莊重!”
……
徐亮雄一聽陳默這話,臉色有些尷尬,心中有幾分暗怒。
同時他心中也有些奇怪,陳默這老頭一向圓滑,怎麼突然言辭銳利起來……
徐亮雄諫言將賈琮點為探花,自然有他自己的算盤。
他知道賈琮身為會元,殿試策論又十分出眾,連當今聖上都首肯,無論如何都會名列一甲。
但是一甲隻有三人,所以他才會以賈琮相貌好,諫言點為探花,這樣賈琮即便名入一甲,也是占去名次最低。
剩下的一甲頭二名,榮耀位份非探花可比,隻有形成這等態勢,他名下評卷六人,才有蟾宮折桂的最大可能。
沒想到陳默看著老朽暮氣,卻突然說著這樣的鏗鏘之語,讓徐亮雄有些措手不及。
一旁王士倫此時不動聲色,嘉昭帝聽到兩人爭執,眉頭微微一皺,目光思索,也不急於不表態。
說道:“朕方才瀏覽墨卷,本次殿試除賈琮之外,有幾人文章錦繡,皆有一甲之資,不知三位卿家心中可有人選?”
王士倫說道:“臣點選墨卷之中,青州貢士張文旭會試名列第六,殿試策論在上品之流。。
粵州貢士陳啟瑞會試名列第八,殿試策論上品之流動,此二人可勘一甲之選。”
陳默說道:“臣評閱六份墨卷之中,杭州府貢士林兆和,才情僅次於賈琮,會試名列第三,可勘一甲之選。”
徐亮雄連忙說道:“臣評閱墨卷之中,山西貢士戴元傑會試名列十四,殿試策論見地卓絕,可勘一甲之選。”
嘉昭帝說道:“春闈一甲之名,為天下士民萬眾矚目,茲事體大,權衡考量總是要的。
等到明日日落,所有殿試墨卷完成評閱,諸卿再入乾陽殿,商榷落定一甲之名,二甲前十五名。”
……
嘉昭帝看著三大主考走出大殿,對侍立身邊的郭霖說道:“禮部的學子案牘,都是浮於表麵,難究其裡。
你調集人手,查一下張文旭、陳啟瑞、林兆和、戴元傑等四名貢士的出身來由,明日午時之前,朕要知道得清楚。
一甲之名,形同國器,必慎重處之……”
嘉昭帝又問道:“火器工坊後膛槍營造,是否有所進展。”
郭霖回道:“啟稟聖上,昨日錢槐送來消息,賈琮如今已丁憂除服,隻要無有外事,每日都在工坊主持火槍研製。
因有賈琮領銜其事,營造進展頗有起色,強度不足的後膛槍撞針,現下已改造數次,月內便可大成。”
嘉昭帝聽了郭霖的話,背著雙手在殿中踱步,當他走到大殿門口,正是正午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