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考漸漸變得平靜無波,飲宴也慢慢結束。
皇帝舉起金樽,笑道:
“諸君的回答,讓朕心甚慰。大離有爾等天驕,何愁未來不興?何懼西域與四海強者?祝諸君早日成就宗師之境,通天地雙橋,至內外合一!諸君,共飲此杯,乾!”
皇帝當先飲儘金樽,席間眾人全部站起,朝著皇帝將酒飲儘。
皇帝放下酒杯,然後一張溝壑已深的臉上再帶著微笑:
“既然飲宴已畢,諸君都是天驕武者,不可不活動拳腳。”
眾人心中一動,知道正題來了。
潛龍榜是武者榜單,潛龍宴也不是科舉殿試,怎能沒有比武?
不過往常文考也多跟排名有關,這次皇帝竟然不講成績,直接略過不提,也不知是答得好還是不好……
眾人都將目光飄向謝淵。
真惹怒了皇帝,那也不會是王啟文和崔壘,他們就算是反方,答的也是中規中矩。
反倒是這位仁兄,簡直是……可稱狂士,或者說蓋世凶徒?
連皇帝的麵子都不給,眾人不由想起他另外一個外號,都是暗自點頭。
不多時,宮人抬了一座約摸一丈方圓的盆景前來。
禦花園中,參加潛龍宴的天驕、觀禮的皇子皇女,都將目光投向了這座巨大的盆景。
盆景端的精致,有高山流水,緩丘密林,雲霧繚繞,頗有出塵之意。
假山上瀑布不絕,汨汨流動,不知動力何來,讓人正暗暗稱奇,忽有人眼尖,發現不隻是流水不絕、雲霧自生,密林中竟然還有靈鹿穿梭跳躍,再細看時,更有其他縮小了不知多少倍的動物在其中生活,如同一方真實的世界。
皇帝撫著花白的須笑道:
“此物乃‘掌中江山’的其中一部分。掌中江山是前朝皇宮的耍事,既是法寶,又是遺跡。前朝皇族喜在裡麵狩獵,演武,嬉戲,太祖攻破前朝禁宮之時,他們的末代皇帝,便躲在這裡麵,被太祖進入其中擊斃——嗬嗬,自然不是這一部分。”
眾人聳然動容,這個故事大家自然都聽過許多遍,而掌中江山的鼎鼎大名亦是如雷貫耳。
皇帝說這隻是一件耍子玩意兒,實在是說得太輕鬆,實際上這是前朝的國之重器,內裡蘊含世界之大,冠絕所有現存的遺跡,並且更重要的,可以隨意搬遷!
無論是藏兵布陣、練軍演武,或是助人修行、貯藏物資,這都是件可稱神奇的寶貝。
前朝國滅之時,末代皇帝躲入其中,大離太祖入內足足尋了三月,才最終找到其行蹤,隻差一點就以為他早已外逃,那時被他在裡麵生聚,恐有變故。
不過末代皇帝身死之後,這堪稱神器的掌中江山便四分五裂,不再有用,怎的又啟用了起來?
皇帝如同沒什麼架子的老者,笑嗬嗬的:
“日前宮中的工匠將這一部分修好,朕觀其奇妙,乾脆定為此次潛龍宴的最後比武之地。規則麼,也不多複雜。
“諸君進入其中,各自為陣,勝者留,敗者出,直至最後一人。
“為增趣味,請諸君勿要攜帶任何丹藥、法寶、兵器入內,孑然一身。這盆景各地,已經放了各種丹藥寶貝和兵器,自常人所用、到玄兵利器皆有,大家各憑運氣,看能撿到什麼。
“另外,進入其中,會壓製境界,諸君一身血氣,十停裡用不出一停。到時候再比試,更看各位機變與功底。”
眾人一聽,都有些凝重。
所有東西都不能帶?全靠運氣撿東西?
其他的就算了,沒有趁手兵器影響可是不小。要是進去就碰到敵人,彆人拿著把利器,自己赤手空拳,已經輸了一大半。
不過這一項倒也罷了,不帶自己的東西向來是類似場合的潛規則之一;
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神器竟然還能壓製境界?
血氣能用的十不存一,那不就是境界回到一變境去了?
純靠蛻變後的身體素質,到時候許多高階功法可能都用不出來,真真是看基本功。
而且沒了習慣已久的修為,武者的本能反應都不做數,實在是不小的考驗。
眾人都是深感棘手。
除了謝淵。
“……這皇帝真沒偏心我嗎?”
謝淵聽到規則,都有些狐疑起來了。
說實話,他麵對在場天驕並不如何畏懼,雖然不見得能勝,但天隱術在身,他在宗師麵前都反複橫跳了無數次,麵對同境敵人,隻要不想打,那就輸不了。
但他最大的劣勢,還是境界。
若真是苟到最後,必須要決戰,麵對王啟文等頂尖的高手,謝淵難言必勝。
然而現在,大家都被壓製了九成實力,基本就是同一個起跑線了。
高階功法用不出,秘法可不會受到限製。
“境界都壓到最低,然後用我豐富的低境經驗再去戰勝他們……”
境界的大差距被磨平,謝淵的優勢便被無限放大,同境爭雄,謝淵從沒怕過他人。
他在聽到規則的那一刹那,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贏了。
但謝淵實在是不信皇帝會故意偏袒自己。
難道是司徒琴去給皇帝大伯撒了個嬌?
這……司徒琴性格大氣豁達,倒也不像幫自己占這種小便宜之人。
而且皇帝也不見得會專門給自己設個蘿卜坑,就算看在司徒琴的麵子上,自己卻也還是陳郡謝氏的。
看他對世家如此敵對,已經擺在明麵上,自己又剛剛沒給他麵子,很難想象會讓自己占便宜。
東西也不帶,境界也被壓製……
雖然優勢在我,謝淵反倒感覺沒什麼安全感。
他心神一動,看著宮人帶眾人分彆去偏殿房間更衣,自己跟著一名小太監到了個房間內,褪去衣物,解下各種護具丹藥,然後拿著玄兵,頓了一頓。
謝淵不動聲色,將自己的東西全部放好,然後穿上皇宮提供的衣服,在整理頭發時,將百變玄兵比照皇宮提供的發簪,變成了同樣的模樣,插在了頭上。
然後他走出房門,門口的小太監對他恭敬的一禮,開始搜身。
片刻過後,小太監帶著謝淵回到禦花園,謝淵神情鬆弛下來。
百變玄兵變成其他玩意兒可沒那麼像,還是變成了一把小劍的模樣。
好在插在頭發裡看不大出來,謝淵蒙混過關。
眾人都變得簡單清爽起來,煥然一新,然而自身顯然有些不適應。
裝備法寶全無,實力大打折扣,不過考慮到是在皇宮裡參會,眾人也就沒說什麼。
皇帝掃過眾人,微微笑道:
“既然準備妥當,就請諸位潛龍入朕掌中江山。”
那盆景頓時雲霧大作,朝周圍都彌散開來。
眾人心中有些不妥,但還是步入了盆景的範圍,然後一個一個的消失不見。
謝淵墜在後麵,和旁邊的司徒琴對視一眼,司徒琴大眼睛一眨一眨,露出一絲笑容,給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謝淵悄悄擺了擺手,然後走入雲霧之中,身影瞬間消失。
最後一個進入其中的人,是止空山的女修者。她仍然罩著輕紗,麵容隱藏在紗幔之後,眼睛也纏著布條。
眾人雖然見她仍然是這副打扮,但既然皇帝和那小太監沒說什麼,便也沒提出異議。
透著神秘氣息的女子走到盆景邊上,微微頓了頓,然後再度邁步,在皇帝的注視中走了進去,身影化作掌中江山裡的小點。
皇帝見所有人都已進去,麵色變得平靜。
他掃了一眼定睛看裡麵小人的眾皇子皇女,然後掃過了司徒琴,眼裡露出一絲複雜之色。
剛剛謝淵和司徒琴的互動,自然沒有瞞過這位雄主的眼睛。實際上,謝淵的信息他已經仔細看過,了解得比大多數人都多。
正因如此,他才覺得留不得。
“實力不過氣血三變境,焚天滅道槍一練便入門,大金河功上手不久,又已經有了四曲……
“若是個仇視世家的,或者為情甘願舍棄一切、安心當個郡駙馬的,或者他是個庸人,琴兒,我都可以讓他活命。
“可偏生他還是個極有想法的,偏生他是謝玄的兒子,是謝家最核心的子弟,偏生他天賦如此高,甚至超出他的父親……”
一生雄才大略、手腕鐵血的皇帝看著司徒琴,這一輩子第二次生出愧疚之情。
真要逼死了明河之後,還要坑害他女兒的母親,然後再殺死她的意中人嗎?
皇帝闔了闔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淳樸爽朗、對自己無限尊重和信任的親兄弟。
再睜開眼時,老皇帝眼睛有些花了。
他恍惚間在司徒琴那明麗的臉上既看到了那份大氣豪爽,又看到了另一邊的傾世溫婉。
是我對不住你們一家……
但這是為了薛氏皇族。
老皇帝露出笑容,和聲對著司徒琴說道:
“琴兒,和兄弟姐妹們在這看樂子,大伯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休息。”
司徒琴轉過來,恭敬的一福:
“陛下,您好好休息。”
皇帝嗬嗬一笑,在司徒琴和眾皇女皇子的恭送中起駕離開了禦花園。
不少皇子公主看著司徒琴,甚至露出羨慕。老皇帝一生有許多子嗣,這些皇子公主的地位,可能真比不上司徒琴,至少不值得他打一個招呼。
許多人心思轉動,就又朝司徒琴湊了過來,麵色溫和熱情,仿佛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一起觀看著假山之中,江湖武人的比試。
隻不過看著看著,那掌中江山的霧氣越來越濃,漸漸看不真切。
皇帝慢慢在深宮中轉了許久,他不顧大太監的勸阻,堅持自己走路,慢慢臉上的紅潤不再,甚至有些喘氣。
但他一步一步的丈量著住了數十年的禁宮,一眼一眼的掃過自己喜歡的那些奇花異草,然後走到了一個更為幽靜的小花園裡麵。
皇帝屏退大多數的宮人,隻留了兩個外表一模一樣的白眉老太監,貼身扶持,看兩太監模樣,竟然還是雙胞胎。
兩名太監攙扶著皇帝走到小花園之中,在園中涼亭的桌旁坐下,而那裡已經坐了兩人。
兩人看到皇帝過來,皆是起身,麵色凜然的行禮:
“參見陛下。”
兩人皆是衣衫華貴、氣度出眾,即使麵對皇者,氣魄也沒弱他太多。
一留三綹長須,麵容清臒又顯豪放,一麵如冠玉,雖是中年亦是難得的美男子。
這深宮花園中靜候的兩人,赫然是清河崔氏家主、大宗師崔承以及陳郡謝氏家主,謝奕。
皇帝擺了擺手:
“二位免禮。”
他看著亭外雅致絕俗的花園,麵容輕鬆,又有些遺憾:
“隻可惜冬月間了,這裡竟然還沒下雪。這小花園的雪景是一絕,朕向來是最愛的。”
崔承麵色一動,慢慢道:
“冬月不下雪,等臘月便是,陛下何必心急?”
老皇帝轉回頭來,看著兩位某種程度上不遜色於他的家主,嗬嗬笑道:
“朕老啦,哪想著明天明年,隻能管好今天,實在是等不及了。”
兩位家主一聽,臉色更顯得嚴肅。
謝奕前來京城,實際上秘而不宣,一直沒有露過麵,外人皆道隻是謝淵兄妹和隨行宗師前來。
但他畢竟住在彆院之中,就算走漏了消息也算可能想明白。
然而兩名家主想不明白的是,謝奕接到了皇宮直接送到他麵前的邀請函也就罷了,崔承遠在千裡之外靜候,為何也能收到信?
乃至王氏家主所處更遠,三人不惜動用法器直接溝通,才發現竟然都是近乎同時收到了邀請函——
皇帝邀請他們來皇宮議事。
崔承實在是想不明白,身為大宗師,如何走漏得行蹤?
但皇帝的下馬威既然已經走到這個份上,不管想不想的明白,繼續遮掩也已經沒了必要,隻看要不要接招。
三名家主商議片刻,便決定赴這鴻門宴。
畢竟他們已經有了定計,哪怕在這皇宮之中,兩邊的實力也是持平。
而談判桌選在這裡,相比主場優勢,皇帝恐怕更害怕大宗師級彆的戰鬥會直接毀了皇宮乃至京城,反而投鼠忌器。
於是謝奕和崔承來了,王家家主已在路上。
這名皇帝似乎已經到了下人生中最後一手棋的時候,不管他將子如何落,三名家主必須親自來看,親自接招。
皇室和世家的這局棋,今天便要收官。
皇帝看著如臨大敵的兩人,他反倒顯得無比輕鬆。
他自然是輕鬆,所有的布置已經做完,剩下的就等開花結果而已。
皇帝露出笑容,看看崔承,又看看謝奕,歎了口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得位不正,受了祖宗們的怪罪。明明皇室才是最強大、底蘊最足的,偏生到朕這就出不來大宗師了。
“若是朕手下有哪怕一名大宗師……”
他長歎一聲,無比惋惜。
或許所有的氣運都拿來兌換了薛明河,但世家的反應實在是太快,讓他錯失了此生唯一的機會。
皇帝搖搖頭:
“你們倆說說,若我當初一直把明河藏著,是不是更好?”
崔承搖頭,斬釘截鐵道:
“在老夫眼下,薛氏的天才絕無隱藏的可能。”
謝奕也點點頭:
“真正的天驕就是青天上的驕陽,藏也是藏不住的。他才在征西軍中初露崢嶸,便有人注意到了。”
皇帝歎了口氣:
“也是……人老了,就愛幻想些不可能的往事。其實我沒下錯任何一步棋,就是差了一著,這便是命吧。”
兩名家主見皇帝心平氣和的跟他們複盤,將一切都擺在台麵上說,心下更是沉凝。
這好像,不是什麼好的訊號。
兩人都有些慎重,暗道王允之應該快到了。
“今天叫你們來,是重新讓你們見一位老朋友。”
皇帝看著他們的神色,突然說道。
兩人眉頭一皺,突然見到旁邊的小屋門口,木門無風自動,慢慢打開。
隻是一門之隔,那房間仿佛沉浸在黑夜裡,什麼也看不清。
然而兩名家主將目光望去,瞬間渾身一頓,麵露難以置信之色。
嗒、嗒、嗒……
一步一步,房間的無儘黑暗裡麵,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幾聲之後,從房門裡麵走出了一道全身都籠罩在兜帽之下、看不真切麵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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