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忽然響起歡呼聲,我轉頭看見衛子歇舉著令旗,河毓關西坡的裂縫裡冒出黑壓壓的人頭——是那三百死士,他們手裡的火把在雪地裡連成線,像極了南瘴夜晚的磷火。
柳明宇的臉霎時慘白,他望著那些從絕地爬出來的士兵,忽然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哭腔:“原來如此……西坡絕地是溫北君當年布的局?他連死後都要算計我柳家?”
我拔出肩上的短劍扔在他麵前,劍身的血珠滴在雪地上,暈開朵朵紅梅。“不是算計,”我踩著他的劍鞘彎腰看他,忽然覺得他鬢角的白發竟比衛子歇還多,“是你總想著把所有人都框進《考工記》裡,算準了誰該活,誰該死。可這世上的事,從來不是算出來的。”
吊橋升起時,我聽見身後傳來鐵鏈絞動的聲響。柳明宇被捆在馬上帶回關內,經過城樓時,那個總角小兒又把半塊麥餅扔下來,這次正落在他懷裡。他低頭盯著麥餅上的牙印,忽然問:“那學堂……真教南瘴的孩子讀書?”
我勒住馬韁回頭,陽光剛好穿過雲層照在他臉上,眉骨那道疤在光裡泛著淺金。“不僅教《論語》,”我指了指關內側新栽的蓮池,池裡的冰剛化,蓮子在泥裡正待發芽,“還教怎麼種蓮子。溫先生說,南瘴的水土養出來的東西,未必比中原的差。”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牽動了傷疤,疼得皺起眉。“當年在學宮,”他望著城樓上新掛的學堂匾額,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我爹說南瘴的人都是未開化的蠻夷,讀不得聖賢書……”
“現在知道了?”我調轉馬頭往關內走,身後傳來他低低的“嗯”聲,像極了當年學宮背書時,被先生點名的怯懦。
衛子歇在城門口等我,手裡捧著那枚嵌著白子的狼牙項鏈。陽光照在玉石上,竟映出河毓關的影子——原來溫北君早把關隘圖刻在了白子內側。“柳明宇的副將願降,”他把項鏈係回我頸間,指尖觸到我發燙的皮膚,“說齊國朝堂早亂了,他是被逼著來的。”
我摸著項鏈上的白子,忽然想起溫北君臨終前的眼神。他說殺絕之名不是做修羅,是殺出太平。那時我不懂,總覺得力量就是讓人恐懼,直到看見柳明宇盯著麥餅的模樣,才明白真正的力量,是讓曾經的敵人,也敢相信蓮子能在凍土發芽。
學堂的朗朗書聲順著風飄過來,是新來的先生在教《鄭伯克段於鄢》。孩子們的聲音參差不齊,讀到“多行不義必自斃”時,竟有個南瘴口音的孩子把“斃”念成了“劈”,惹得滿堂哄笑。
我站在窗外往裡看,柳明宇竟也在,正握著個南瘴孩童的手教寫字,他掌心的厚繭蹭過孩童細瘦的手指,像極了當年溫北君握著我的手。那孩子手腕上有塊藤纏的舊疤,和我腕上的一模一樣。
“將軍!”親衛捧著軍報跑來,靴底的泥水濺在青磚上,“南境急報,說有群回紇蠻子想偷越瘴林,被守關的弟兄攔下了!”
我接過軍報時,指尖觸到紙頁上熟悉的南瘴氣息。報信的兵卒在附言裡畫了株毒藤,旁邊寫著:“按將軍說的,沒斬根,留著讓孩子們認認,知道這東西碰不得。”
衛子歇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手裡捏著溫北君留下的那局殘棋。黑子擺的關隘圖旁,他補了幾顆白子,正好連成條通往南瘴的路。“吳澤來信說,”他用指尖點過那些白子,“想在南瘴也建座學堂,讓中原的公子去學學怎麼在瘴林裡辨毒藤。”
我忽然笑出聲,笑聲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它們撲棱棱掠過蓮池,翅膀帶起的風,剛好吹得池麵泛起漣漪,映得天光雲影都晃了晃。
“告訴吳澤,”我望著池底沉睡的蓮子,忽然覺得左肩的傷口不那麼疼了,“順便教他們種蓮子。溫先生沒說完的話,我們總得替他說完。”
簷角的冰棱又墜下一塊,在地上砸出個小坑。春天大概真的要來了,連北境的風都帶著些暖意,吹得人骨頭縫裡都發癢,像極了當年學宮春陽裡,那點讓人發酥的脂粉氣。隻是這一次,混著蓮子的清香,和孩子們讀書的聲音,倒比任何沉水香都讓人安心。
我摘下頭盔靠在學堂牆上,陽光穿過盔纓落在臉上,暖得像溫北君當年裹著我的掌心。遠處傳來新兵操練的呼喝,他們喊的不是殺聲,是先生教的《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調子,混著南瘴口音的尾音,竟比任何軍歌都雄壯。
頸間的狼牙項鏈忽然發燙,低頭看時,白子內側的關隘圖在光裡愈發清晰。我忽然明白,溫北君留下的從來不是什麼棋局,是條路——讓南瘴的孩子能走出密林,讓中原的公子敢踏入瘴林,讓所有人都明白,力量不是為了隔開彼此,是為了讓不同水土養出來的人,能坐在同一片陽光下,分食一塊帶著牙印的麥餅。
風又起時,學堂裡的讀書聲換了篇章,是那首我寫的《從軍行》。孩子們念到“血浸寒沙骨作山”時,先生忽然停下來,指著窗外的蓮池說:“你們看,那些骨頭化成的山,最後都長出了蓮花。”
我摸著左眉那道箭疤笑了,南瘴帶來的舊傷在暖意裡漸漸舒展。原來當年在學宮渴望的力量,從來不是要變成溫北君那樣的惡鬼,是要成為能托著蓮子,讓它在任何土地都能發芽的那雙手。
遠處的蓮池裡,第一片圓葉正頂著殘雪冒出來,嫩得能掐出水。陽光落在葉麵上,像極了那年校場射穿靶心的箭矢,亮得讓人不敢直視,卻又忍不住想一直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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