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在靴底化成泥水,我望著關內漸次亮起的燈火,簷角冰棱墜地的脆響裡,忽然想起溫北君臨終前的模樣。他靠在梅林老樹樁上,枯指捏著枚白子,血珠順著棋盤紋路漫開,像極了南瘴雨季裡爬滿青苔的石縫。
“先生總說太平是殺出來的,”我低聲對身旁的衛子歇道,他正用朱筆在布防圖上圈點,狼毫掃過“河毓關”三字時微微發顫,“可我總覺得,他是怕我們忘了怎麼活著。”
衛子歇抬眼時,燭火在他眼底晃出細碎的光。案頭堆疊的軍報裡,夾著張泛黃的麻紙,是去年南瘴送來的家書,上麵畫著株歪扭的毒藤,旁注小字:“新苗已除,勿念。”那是我托同鄉除去祖宅後院的毒藤,免得來年春天再纏住孩童的腳踝。
“你南州的毒藤,”衛子歇忽然笑了,指尖點在麻紙上的毒藤,“和中原的藤蔓就是不一樣,連畫畫都帶著刺。”他從袖中摸出塊麥餅,餅邊還留著牙印,“今早那總角小兒又來營外等你,說要把這個給你。”
儘管溫鳶下令,全國境內再有稱南瘴者杖三十,可是喊了這麼多年的南瘴,不是幾句話就能扭轉的結局,也不是誰就能隨便摘取這個名號,隻有南瘴的人們自己去摘去才算話。
麥餅上嵌著顆烤得焦黑的蓮子,是我去年隨手丟在帳外的。南瘴的蓮子總帶著股土腥氣,沒想到在北境的凍土竟也能發芽。我咬下蓮子時,澀味順著舌尖漫開,忽然想起初入學宮那年,溫北君拎著我後領經過蓮池,池裡的蓮子剛謝,他說:“彆學這些嬌貴東西,要學就學瘴林裡的老藤,壓彎了腰也能纏死大樹。”
帳外忽然傳來甲胄碰撞聲,親衛撞開帳簾時,積雪從他肩頭簌簌落下:“將軍!齊國援軍破了西坡防線,柳將軍……柳明宇帶著鐵騎快到關下了!”
衛子歇手裡的狼毫“啪”地斷在硯台裡。我捏著那枚焦蓮,指節泛白——柳明宇,柳家公子,那個當年在學宮撚著玉扳指嗤笑我的人。
河毓關的城樓結著層薄冰,我扶著垛口往下望,齊國鐵騎的銀甲在雪地裡鋪開,像極了那年北境漫過地平線的暴雪。柳明宇的戰旗上繡著“柳”字,旗杆頂的紅纓被風扯得筆直,他立馬陣前的模樣,倒比當年學宮背《周禮》時多了幾分悍氣。
“徐榮!可敢出關答話?”他的吼聲裹著雪粒撞在城樓上,震得簷角冰棱又墜下幾塊。
我解下腰間佩劍扔給衛子歇,劍鞘撞在他臂甲上的脆響,讓我想起溫北君那柄懸在半空的戒尺。“看好城樓,”我踩著積雪往城下走,靴底碾過冰碴的聲響裡,竟聽見自己的心跳比擂鼓還響,“彆讓那孩子的麥餅,真成了最後的乾糧。”
吊橋放下時,鐵鏈絞動的咯吱聲驚飛了城頭上的寒鴉。柳明宇的鐵槍斜指地麵,槍尖的積雪正往下滴,在凍土上砸出個個小坑。他頭盔下的臉比記憶中瘦削,眉骨那道疤該是去年雁門關的舊傷,倒讓那雙總帶著傲氣的眼睛添了幾分狠厲。
“當年溫北君護著你,”他忽然抬槍指向我咽喉,槍纓掃過我鼻尖,帶著雪地裡的寒氣,“如今那惡鬼死了,你這南瘴來的野猴子,倒成了北境的靠山?”
我忽然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關前蕩開,驚得他馬打了個響鼻。“柳公子記性真好,”我伸手按在他槍杆上,掌心的老繭蹭過冰涼的鐵,“還記得學宮校場那柄長弓?你說我拉不開三石弓,可最後掉在地上的,是你的玉扳指。”
鐵槍猛地往回收,帶起的勁風掃得我鬢發亂飛。“那是溫北君握著你的手!”他的吼聲裡竟帶著些氣急敗壞,“你以為憑你自己,能在北境活過三個冬天?殺絕將軍?不過是借了惡鬼的凶名!”
城樓上忽然傳來孩童的驚呼,是那個總角小兒扒著垛口往下看,手裡的半塊麥餅掉在雪地裡,滾到我腳邊。柳明宇的目光落在麥餅上,忽然嗤笑一聲:“怎麼?如今靠孩童的餅子收買人心了?徐榮,你可知我為何投齊伐魏?就因你在野狼穀斬了我柳家三百子弟,連傷兵都沒放過!”
我彎腰撿起麥餅,餅上沾著的雪粒化在掌心,涼得像母親當年敷的草藥。“野狼穀的傷兵,”我慢慢擦去餅上的泥,聲音忽然沉下去,“是不是也像你現在這樣,指著彆人的鼻子說‘趕儘殺絕’?”
那年野狼穀的月色,比南瘴最深的泥潭還黑。柳家子弟把北境流民捆在木樁上,用烙鐵在他們額上燙“奴”字,女人的哭嚎混著孩童的尖叫,讓我想起瘴林裡被毒蛇纏上的野獸。我提著刀衝進去時,看見個和城樓上那孩子一般大的小童,正被釘在木樁上,他手裡攥著的麥餅,和此刻我掌心裡的一模一樣。
“他們是齊國細作!”柳明宇的槍又往前送了半寸,槍尖已刺破我衣襟,“通敵叛國者,人人得而誅之!”
“細作?”我忽然抓住他槍杆往懷裡帶,他猝不及防跌下馬,踉蹌著撞在我肩頭。我貼著他耳邊低聲笑,聲音裡那點南瘴的黏膩尾音,該是和當年學宮時一樣:“你可知那些流民裡,有我南瘴來的同鄉?他們逃到北境,不過是想找片沒毒藤的地方,種種蓮子。”
他猛地推開我,抽出腰間短劍刺來。劍鋒擦過我頸側時,我看見他手腕上的護心鏡——和當年學宮校場那麵銅鏡一模一樣,隻是鏡鈕處刻著的“禮”字,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你學溫北君學了個四不像!”他的劍招帶著《司馬法》的章法,卻被我在瘴林裡練出的騰挪避開,“他殺人是為了立威,你殺人是為了過癮!”
短劍刺入我左肩的瞬間,我抓住他手腕往雪地裡按。凍土上的冰碴子硌得他手背滲血,他眼裡的驚惶,竟和當年學宮看我射箭時一模一樣。“溫先生說過,”我盯著他瞳孔裡自己的影子——左眉那道箭疤確實像條蜈蚣,“毒藤纏上來時,要麼斬斷它,要麼被它絞碎。可他沒說,有些藤早就長進骨頭裡了。”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