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巡視完傷兵營之後,辛棄疾又獨自來到了運送輜重的民夫所在營區,辛家的老弱也都被安置於此。
辛棄疾巡視一圈後,正要拖著有些疲憊的身體回營帳,卻看見一名老婦有些畏縮的向前,想說些什麼卻又不敢說的樣子。
“四嬸子。”辛棄疾微笑說道:“可是有了什麼困難?哦對了,是那個三丫頭給你惹麻煩了?”
這幾日辛棄疾又是統軍作戰,又是整頓軍紀,期間還跑了幾十裡去忠義軍觀軍陣,忙得一塌糊塗,都忘了這名與劉淮一起救下來的小丫頭了。
老婦搖頭,猶豫片刻後還是重重歎氣:“這就是俺想跟郎君說的,俺無能,那丫頭已經死了。”
饒是辛棄疾見慣了生死,尤其是親眼所見這幾日十萬天平軍的大潰敗死傷無數,但聽到這個消息是還是覺得天旋地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疲累,辛棄疾筆直如鬆的身體,竟然微微晃了晃。
“她……她是如何死的?”
這話剛剛喃喃問出口,辛棄疾就立即醒悟。
還能如何死的?
腿上的傷口感染唄。
那個天平軍遭遇突襲的夜間,三丫腿上的傷口已經化膿了,這個姑娘也發起了高燒,之後又經曆恐懼、奔波,三丫一直沒有辦法安養,早夭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辛棄疾捫心自問,他的所作所為是沒有錯的。他是統軍大將,自當為了全軍生存去奔波,根本無暇去顧忌一個受傷的小姑娘。
這種事情太多了,山東亂成了這個樣子,闔家滅門之事都不少見。沒見以劉大郎的本事,也隻能顧及眼前嗎?
可辛棄疾即便在這片刻中,已經給了自己許多合理的理由,他的心中還是整個都堵塞住了,有一股鬱氣堵塞其中,想要吐,卻是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老婦見辛棄疾表情難看,有些擔心的問道:“郎君,你可還好?”
“我無甚大礙。”辛棄疾搖了搖頭:“她什麼時候死的?你們把她葬到哪裡了?”
老婦指了指北邊:“出蒙山口的那一日,俺也就把她葬在了蒙山腳,隻挖了個小坑,裹了一卷草席就葬下去了。俺也識不得許多字,隻能給用木板給她立了個碑,在上麵寫了‘三丫’二字。唉……可憐娃子,彆說大名,竟然連個姓都沒有……郎君,你莫不是害了病吧?俺喚郎中來。”
老婦絮絮叨叨地說罷之後,見辛棄疾愈加不堪,連忙上前詢問。
“不用了……四嬸子,你回去歇息吧,我在這裡坐一會兒就好。”辛棄疾坐到了一輛輜重大車側邊,拄著重劍強笑說道。
老婦似乎有些擔心,想要繼續說些什麼,卻終究不敢違抗當家大郎君的命令,隻能歎了口氣後轉身離去。
“對了,五郎君。”才走出幾步,老婦就再次回頭:“三丫死之前,讓俺給你與劉郎君帶一句話。”
辛棄疾深吸一口氣,有些不敢再聽,卻又隻能說:“她說什麼?”
“她說。”老婦想了想說道:“告訴兩位阿叔,她的腿已經不疼了。”
老婦說罷,就再次轉身離去,嘴裡還自言自語:“可憐孩子,腿都爛成那樣了,如何會不疼呢?”
辛棄疾坐在糧車上,抬頭望天,徹底呆愣住了。
與老婦人不同,辛棄疾在戰場上廝殺過,是真的見過那些傷者是如何傷口潰爛而死的。
他知道,隻有傷口潰爛到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會不疼。
也就是說,這名全家被害,努力求生的小姑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懷著對生的喜悅死去的。
她本不應該死的。
本不應該死的。
辛棄疾呆呆的望天,保持著這個動作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