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此時忠義大軍的輜重官,也是前任的楚州通判徐宗偃親身來到虞允文身前,以作交接。
“虞儲相。”
“徐二郎,如何這麼憔悴了?”案幾之後,虞允文上下打量了徐宗偃幾眼:“即便是舟車勞頓,終究不止於此吧。”
徐宗偃此時更加消瘦了,雖然到不了形銷骨立的程度,卻也是臉頰深陷,滿臉風霜,聞言拱手說道:“為一方守臣不能守衛國土,將百姓置於金賊鐵蹄之下,我萬死難辭其咎,僅僅消瘦一些不算什麼。”
“唉……”虞允文長歎一聲,複又沉默片刻之後方才說道:“這倒也不怪你,淮東大軍一撤,楚州的確無法堅守,你已經做到了最好了。朝中自會有嘉獎的,若你在靖難大軍中受了委屈,又不願回朝,那不妨來老夫帳下聽令,老夫這裡確實缺人手。”
徐宗偃也不是在朝中毫無根底之人,而且若是他地的通判,還真有可能是貪財戀權的廢物。但楚州作為宋金前線,一般二世祖還真的不敢去主政做事。
他終究是有些能力的。
而提拔徐宗偃與推薦虞允文作參謀軍事的朝中大佬是同一個人,都是當今的右相陳康伯。
有這一層關係在,虞允文與徐宗偃在政治上天然親近。
也因此,虞允文方才有此言,也不怕劉淮不放人。
但徐宗偃卻是緩緩搖頭,對著虞允文說道:“我現在身為靖難大軍輜重官,身負重任,不能脫身的。”
虞允文直視徐宗偃的雙眼:“徐二郎,以你的身份,在軍中當輜重官確實太屈才了。”
這是委婉的說法,以虞允文的聰明才智,如何會想不到徐宗偃在山東義軍中會受到何等擠兌?
作為楚州的主政之一,徐宗偃的責任就是聯絡山東中原義軍,以往宋國對山東義軍的幫助極其稀少,現在山東義軍自行壯大後南下來助宋抗金。而徐宗偃卻惶惶如喪家之犬,不被嘲諷兩句就怪了。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尤其東海出身的義軍,依舊對去年楚州見死不救耿耿於懷,即便有劉淮的威望在這裡,不會有人直接殺了徐宗偃,但冷言冷語卻是少不了的。
聽罷此言,徐宗偃依舊是搖頭,並且將幾封請調錢糧輜重的文書遞給了虞允文。
虞允文接過文書,依舊追問:“徐二郎,你莫非有贖罪的心理?”
徐宗偃終於歎氣,正色說道:“有一些,卻不是主要的。虞儲相,在藍府君在殉國之後,我突然就想明白一事。”
“天下事到了如此地步,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官家錯了,陳相公錯了,藍府君錯了,我也錯了,所有人都錯了。反而是魏勝魏大刀這個從頭到尾都對金賊喊打喊殺的武夫才是對的。”
“有些仗是躲不了的,是必須要打的,而且不能取巧,得用人命往裡麵填。”
“今天咱們不打,那咱們的子孫就要打。這血咱們不流,咱們的子孫就要成倍的流。”
“總想著苟和,苟和了二十年,苟和出什麼結果了呢?二十年後,金賊秣兵曆馬,又打過來了。如果現在大宋依舊是隻想守住江南,與金賊和談的話,那麼再過二十年,咱們的子孫難道還要在江南抗金嗎?”
“也因此,哪怕正麵受辱,哪怕遭到唾棄,我也要待在靖難大軍中。不是因為彆的,而是隻有魏大刀與劉大郎能真正打出去收複失地之人。如果真的猶如陳相公所言作偏安一隅,二十年後,我如同虞儲相這般年紀,即便是想要拿刀與金賊決死,也不可得了!”
似乎這番話已經在徐宗偃胸中醞釀了許久,竟然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讓虞允文一時間默然。
作為政治鬥爭的高手,虞允文自然知道為什麼徐宗偃要說自家舉主陳康伯的不是。
原因很簡單,陳康伯雖然此時是主戰派,原因卻是金軍已經打到了眼前,不得不主戰。
如同湯思退那種金軍在家門口還要主和的行為,一般都可以算作投降了。
但如果論政治光譜,陳康伯乃是不折不扣的主守派。
主守派的主張是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但金國要打過來,我還是要奮起反抗的。
至於失地,我反正收複不了,我看你們也全都夠嗆,還是交給後人的智慧吧。
自建炎南渡以來,持此等政治姿態的士大夫簡直不要太多。
有人是因為宋國軍事水平太差,同時也被金國打怕了,生怕倉促北伐大敗之後損兵折將不說,神州陸沉,連這一畝三分地都保不住。
還有人是江南士大夫,對北方失地沒有切膚之痛,北伐卻要加江南賦稅,覺得劃不來。
更彆說北伐成功之後,還得建設北方,最起碼黃河得修一下吧。這麼算下來,江南士大夫能有什麼動力那才叫見鬼了。
陳康伯屬於二者兼有。
此人籍貫在江西,更是經曆了南宋初年的戰亂,覺得亂離人不如太平犬,是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但正如徐宗偃說的,你不想打彆人,彆人也會想來打你的。
你不想統一天下,想要統一天下之人太多了,到時候這些統一了北方的豪傑南下作戰,你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