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與民房之間的一片空地是傷兵的聚集地,一個個白色的帳篷按秩序擺開,不斷有哀嚎哭泣的傷兵從城牆上撤下,在這裡進行初步的救治,隨後會根據傷員的輕重不同,送往周邊已經被改成戰地醫院的民房。
徐爾雅就在這裡指揮軍醫與城中征召的郎中進行戰地救援。
要說徐爾雅的水平也就是個蒙古大夫,所謂“烈酒一瓶,醫患各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怎麼想怎麼不堪大任,可她畢竟還是接受過一些專門訓練的,具有一定的清創與縫合知識。
如果論內科湯藥,徐爾雅可能不如如今的宋國大夫,但論跌打損傷與刀槍箭傷,尋常郎中一輩子可能都不如她這數月之內見得多。
原本徐爾雅還想要參加急救隊,但是被傷兵營的主官強行勸住,說她一個女子,在前線太危險了,在後方給傷員治傷也是重要任務。
對此徐爾雅還有些腹誹,但城牆上的戰事一起,傷員就如同流水一般從城牆上抬了下來,徐爾雅也沒工夫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得益於加入靖難大軍的曆練,再加上徐爾雅也不是什麼見不得血的小家碧玉,雖然麵對血肉模糊的傷口還是有些反射性的惡心與害怕,但這名堅強的女子還是克複了一切,抓緊參與進了救治傷員的工作。
“啊!!!”
一名遍體鱗傷的甲士慘叫著被人從台階上架了下來,他肩膀上還掛著一隻女真重箭,腰肋處還在汨汨的流著鮮血,右手小臂彎曲成一個鈍角,此時滿臉鮮血,痛呼不止。
徐爾雅剛剛幫另一個中了三箭的士卒清洗完傷口,見狀趕緊讓其餘郎中接手止血,而她則快步迎了上去。
“郎中……啊……救救我……”那名受傷甲士完整的左手緊緊捂著腰間傷口,有氣無力的慘呼。
“叫什麼叫?你還是不是男人!”徐爾雅趕緊攙住那名甲士,並將其輕輕放倒在一張矮床上。
雖然口中嚴厲,手下卻是很溫柔。
“你是,你是徐醫官……”甲士似乎認出了徐爾雅,當即就將慘叫聲活生生咽了下去。
徐爾雅聽得此人聲音耳熟,眼睛掃過,卻猛然發現此人正是糾纏過自己許多次杜康。
“你彆亂動!扒開他的甲胄!”徐爾雅對跟在她身後的一名軍醫說道,同時將箭杆折斷,左手則從衣甲縫隙伸入,去摸那箭頭入肉幾分。
“徐醫官……你彆……”杜康是第一次與徐爾雅如此近距離接觸,有些窘迫。之前他雖然有過求親,卻終究不是什麼登徒子,隻是發乎情止乎禮罷了,他此時強忍著疼痛與暈厥,有氣無力的掙紮。
“老實點!”徐爾雅輕輕的拍了對方一下,感受了箭頭入肉不深,手中用力,握住箭頭,將其拔了出來。
杜康悶哼一聲,而徐爾雅不管不顧,將對方的甲胄束帶解開扒下:“剛才那個骨科聖手過來,給他接胳膊!拿熱水過來,先清洗他肩膀上的傷口,烙鐵燒紅備好!”
直到這時,徐爾雅才掰開了那名杜康的手,撕開了他的衣服,看到了腰肋之側的傷口。
而這卻並不是之前所想的砍傷。
一把沒有護手的短刀深深刺入了杜康的側肋,幾乎沒柄而入。鮮血不停的從刀的血槽處流出,稀稀拉拉的順著皮膚流到床上。
徐爾雅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這種刺傷是最沒辦法的傷口之一,彆的不說,內臟的大出血就讓她一點轍都沒有。
“徐醫官……是不是沒救了……”由於失血,杜康的臉色十分蒼白,此時他目光沒有焦距的看向徐爾雅,口中喃喃。
“我能把你救回來,等下會很疼,你忍著點!”徐爾雅擦了擦額頭,即使是冬日,她也忙碌的滿頭大汗。
徐爾雅轉頭對另一名輕傷的士卒說道:“你過來,按住他,等會兒無論怎樣,你都不要動。”
輕傷士卒右手手指被削去兩根,此時剛剛包紮止血完畢,聞言卻也沒有推辭,咬牙忍著疼痛走了過來。
“徐醫官,謝謝你……謝謝你還想救一救俺這種剌手漢……”杜康想抬頭感謝徐爾雅,卻被輕傷士卒攔住。
輕傷士卒對徐爾雅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感謝的話,等你傷好了再說!”徐爾雅低聲說了一句,將一塊麻布伸到杜康的嘴前:“咬著點!”
見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徐爾雅咬牙握住那一小段刀柄,緩緩的拔了出來。
矮床上的杜康劇烈的痙攣起來,慘呼聲從鼻子中冒出,兩名大漢竟然無法完全製住他。
“鹽水!快快!”徐爾雅將拔出的刀子扔到一邊,用溫熱的濃鹽水清洗傷口,紅色的鮮血變成的淡粉色,又迅速濃重。
“烙鐵!”徐爾雅回頭大吼道,一名軍醫快步上前,將燒紅的烙鐵摁在傷口上。
呲的一聲,燒焦的肉味傳了出來。
“繃帶!”在烙鐵移開之後,傷口已經止住了出血,徐爾雅從藥包裡拿出金瘡藥,雙手搓了幾下,藥粉中有些許生石灰的成分,讓她的手微微刺痛,但徐爾雅卻毫不在意,隻是細心將藥粉敷在傷口上。
“徐醫官,已經不用了……”輕傷士卒低聲說道。
徐爾雅手中拿著繃帶,看向杜康毫無生氣的麵龐。他依然怒目圓睜,努力抵抗著疼痛與死亡,卻還是被死神帶走了。
他也許有不為人知的故事,他也許有父兄姊妹在翹首以盼,他也許有著開天辟地般的雄心壯誌。
然而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死了,就死在了徐爾雅的眼前,而徐爾雅卻隻是知道此人喚作杜康罷了。
這不是今天第一個沒救回來的人,可徐爾雅還是覺得一陣恍惚無奈。
世事洶湧,如浪如潮,人在其中,無聲無息的活,無聲無息的死。
“兄弟,你運氣好,能被徐醫官送最後一程……”輕傷士卒幫助軍醫將屍首從矮床上抬下來,口中低聲說道:“不知俺死的時候是咋樣?有沒有人會救救俺……”
徐爾雅恍若未聞,從地上撿起了那柄短刀,在水盆中清洗了一下,快速收拾好心情,走向下一名傷兵。
沒時間哀悼……
就在這時,卻隻聽見街道上一片喧嘩。
“怎麼回事?”徐爾雅高聲問道。
一名靖難軍新兵從街口跑了回來,口中大喊:“金賊!金賊從後麵來了!”
“多少金賊?”
“後麵……”
“怎麼會從後麵?!”
在第一輪作戰中受傷的大部分都是新兵,而且因為戰地醫院的位置比較靠後,又是在城中,所以此地並沒有什麼正經兵馬駐守,所以無論是傷員還是軍醫,聽聞此言都變得混亂起來。
徐爾雅上前幾步,拽住那名甲士的肩甲問道:“到底來了多少金賊?”
甲士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定睛見到是一名女子,當即張口結舌的說道:“不……不知道……都在跑……”
“徐醫官,避一避吧!”那名丟了兩根手指的輕傷士卒高聲勸道。
此時他也不怕動搖軍心。
畢竟城中突然出現一夥金軍已經夠動搖軍心的了,沒見城門前的二十餘甲士已經有些如臨大敵了嗎?
傷兵營中更是沸騰一片,大夫們亂成一團,而輕傷的傷兵已經有人腳底抹油開溜了。
徐爾雅對勸告如若未聞,看向城門前的混亂狀態,心中恍然。
這夥不知從何而來的金軍,想要奪門!
“徐醫官!”又有人高聲勸道:“俺們去迎敵,你快去避一避,莫要傷著!”
徐爾雅卻隻是從那名逃跑過來的新兵腰間拿過瓜錘,從地上撿起一麵傷兵帶下來的木盾,默不作聲的迎著潰散而來的民夫與新兵向前走去。
“你們這些男人不想殺金賊,就在我身後躲著吧!”
一麵金國猛安的大旗轉過了街角,突兀的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裡。
場麵更加混亂起來,守門的二十餘靖難軍甲士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金軍來襲,此時隻能緊紮鹿角,在城門前列陣,一時間沒法去再組織更多人手。
“徐醫官!徐醫官!”輕傷士卒高聲呼喚了兩句,狠狠的錘了錘身旁的棚屋立柱:“窩囊!真他娘的窩囊!”
說罷,他抄起了長矛邁腿跟上:“徐醫官,俺來助你!”
“他娘的!今日要當了縮頭王八,我這輩子就彆想安生睡覺了!”
“竟然讓一個小娘擋在俺們麵前……”
“……寧死不受此辱!”
“還他媽的不如死了算了!”
不斷有傷兵不顧傷勢,拿起武器跟了上去。
那名被徐爾雅拿走瓜錘的新兵也是羞愧難當,從傷兵營中踅摸了一杆大斧,罵罵咧咧的衝到了隊列的最前方。
黃亨三等十八名甲士已經看到了城門,同時驅趕著近五十民夫向城門倒卷而來,他們雖然已經十分疲累,可知道此時乃是身陷死地,隻有打開城門才有一絲活路,所以金軍全都不要命的一般衝向城門守軍。
“納命來!”一名靖難軍甲士突然從側翼殺出,揮舞著大斧砸了下來。
“找死!”黃亨三怒目大喝,擎起手中長斧,架住之後向後一勾,甲士站立不穩向前傾倒,緊隨其後的一記窩心腳將這名甲士踹飛出去。
靠後的金軍甲士脫離隊列,剛想上前將這名膽大包天的漢軍了結,卻隻聽見一聲嬌喝,一隻錘頭就在眼前迅速放大。
金軍甲士連忙躲避,卻還是被飛來的瓜錘擊中額頭,雖有頭盔保護,這名金軍卻還是覺得腦袋裡鐘鼓齊鳴,如同放了鞭炮一般,酸澀脹痛感一同湧來。
他隻是踉蹌退後幾步,就被另一名靖難軍甲士打翻在地。
其餘金軍看得分明,剛剛扔出錘子的分明是一個小娘子,不由得又驚又怒,又是兩人向前,想去先將徐爾雅解決掉,再去斬殺其餘漢軍。
徐爾雅雖然用偷襲的方法打懵了一名鐵罐頭,卻根本沒有正麵與金軍甲士作戰的能力,眼見兩名金軍卻又衝了上來,徐爾雅也有些慌亂,麵對揮下的刀斧,隻能就地一個翻滾,狼狽躲開。
持刀金軍一擊揮空,也不氣餒,繼續掄起長刀,向前砍來。
徐爾雅沒有辦法,隻能高舉盾牌想要阻擋當頭一刀,卻有一根長槍從旁邊伸出,將長刀架住。
“賊廝鳥,往哪裡看!”
眾多靖難軍蜂擁而出,與金軍混戰在了一起。
他們大多衣甲不全,傷痕累累,抄起沉重的武器時,身上剛剛處理好的傷口又崩裂開來,還沒有開打就已經血流滿地。
然而這裡是城內,再怎麼說靖難軍在此處都有壓倒性的數量優勢,雖然一開始被打得懵了頭,可在數十傷兵的拚死反擊下,越來越多混亂的軍卒止住了逃跑的腳步,返身向金軍圍攻而來。
黃亨三回頭望去,隻見身後還剩四名甲士跟隨,其餘部下幾乎都與靖難軍混戰在了一起,不由得大急。血肉橫飛中,黃亨三強行用肩膀挨了一下砸來的瓜錘,從而脫離戰鬥後,無視了身側親衛的救援請求,默不作聲的繼續向城門殺去。
活路從來不在身後,而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