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再遇雖然悍勇,年紀卻是太小了,如此長時間作戰後,體力漸漸不支。
借著道路堵塞的工夫,畢再遇再次撥馬便逃。
金軍剛剛追趕百十步,就進入了宋軍弓箭的射程,挨了一輪箭雨後,不由得恨恨而退。
“萬勝!”
“萬勝!”
無論是大營還是小營,宋軍的歡呼聲都震天而響。
不得不說,無論何時少年英雄永遠都是眾人關注的焦點,任誰也不會承認自己還比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娃娃。
宋軍剛剛被打下去的士氣,又被鼓舞了起來。
“果真少年英雄,令郎的前途不可限量。”陳敏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不由心中感歎,當真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
不過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死,究竟誰有福氣,誰又能說得準呢?
“以後你有得操心了。”陳敏繼續感慨了一句。
畢進扶著木欄說道:“沒什麼可操心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然踏上這條路,誰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了。”
陳敏望著畢進掌中快要被捏碎的木欄,撇了撇嘴沒說話。
“然而,終究還是無法奪回老餘的屍首……”畢進轉頭望向金軍轅門。
“會奪回來的!”陳敏狠狠說道:“把金賊大營掀翻時會奪回來的!”
彆看陳敏放狠話放得厲害,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是成閔還是劉淮都拿金軍沒有什麼辦法。
這年頭雖然已經不是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時代了,然而當三個萬戶的金國正軍蝟集在一起時,無論鄂州大軍還是靖難大軍依舊隻能依靠地利防守而已。
而如今金軍紮緊營盤,連夜襲都沒辦法撼動,那靖難大軍也隻能立營與其對著耗糧草。
唯一的好消息是,對著耗糧草,金軍是絕對耗不過宋軍的。
即使金軍刮地皮刮了一圈,糧草也隻能再撐十幾天而已。換句話來說,金軍是有進攻壓力的,宋軍隻要能依托地形守住,耗也能把金軍耗死。
而且兩淮最後的精銳宋軍正在兵分兩路星夜趕來!
在劉淮與成閔的共識中,當劉錡、虞允文、李顯忠三人抵達戰場之時,才是決戰之日。
折騰了一宿,宋金兩方都十分疲憊,接下來的兩日,雙方都消停了。雖然哨騎探馬之間短促而激烈的戰鬥一直在持續,然而數百甲士之間的大戰卻再也沒有發生。
劉淮也感受到了大戰前的寧靜,停止了襲營,全軍抓緊時間養精蓄銳,準備決戰。
臘月二十二清晨,劉錡突襲含山縣,縣城已經被金軍糟蹋了好幾遍,早就殘破不堪了,其中也隻有少數簽軍駐守,他們麵對由劉錡親率的五千精銳大軍時幾乎毫無反手之力。
開戰不到兩刻鐘,悍將員琦於城牆先登,殺散城門守軍後,從內部打開了大門。
休整片刻之後,劉錡隻是留下千餘輔兵守城,中午時分,全軍拔營,沿著山路向巢縣趕來。
與此同時,虞允文與李顯忠的一萬五千大軍來到更加殘破的東關。
城內被大火燒過,已經無法作為軍隊駐地,而裕溪河道更加慘烈,燒沉的金軍戰船將整條河道堵得嚴嚴實實,李寶的大船根本過不來,最終浙東水軍隻能憑借高超的駕船技巧,駕駛三十艘小型車船緩慢駛過淤塞河段。
虞允文沒有等李寶,隻是留下千人輔兵在東關以北,裕溪東岸立寨,全軍休整數個時辰之後,孤注一擲地向巢縣趕去。
臘月二十三傍晚,劉淮站在城樓之上,從當先沿水道趕來的陸遊手中接過了信件。
省略了前麵一係列廢話後,劉淮直接看向信件結尾。
“……故我與諸君相約,臘月二十四午時,全軍彙聚,共獵金賊。虞彬甫再頓首。”
“如此看來,明日就是決戰之時了!”劉淮將書信傳遞下去,歎了口氣說道。
何伯求接過書信,掃了兩遍之後,不由得皺眉說道:“這虞相公似乎不是個顢頇人物,為何會如此著急?”
其餘聚集在巢縣城頭的諸將文武也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陸遊。
這個道理很簡單。
如果從純軍事的角度來說,虞允文的計劃應該是繼續等待,讓金軍陷入要麼與靖難大軍對著耗糧草,要麼強攻龜山與巢縣的窘境。
等到金軍被折騰得半死之後,再由虞允文率軍作最後一擊。
這樣,他的政治資本將瞬間積累到宣麻拜相的程度。
彆看金軍現在偃旗息鼓,蓄勢待發,但若是論坐著耗糧草,他們還真耗不過宋國一方的這四路大軍。
這套計劃自然是包含著虞允文的私心的,卻也獲得了劉淮與成閔的一致認可。
從國戰論,這種戰術手段反而是對國家最好的。
但這是國戰,哪裡能完全脫離政治呢?
陸遊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珠,有些難以啟齒,但最後還是長歎一聲說道:“徒單貞不會被糊弄住許久的,張總管用命爭取出來的機會,不能輕易拋灑。”
饒是前兩日就得知了這個消息,此時再次聽聞,張白魚還是瞬間紅了眼睛,卻立即捏住腰間刀柄,強自壓抑心情,終究還是沒有失態。
陸遊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如果徒單貞真的忠肝義膽,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帶著三萬大軍來淮西增援參戰,那這個包圍圈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至於徒單貞是不是個死忠人物,這誰能預料呢?料敵當從寬。
然而何伯求卻是不放過陸遊,皺眉詢問:“陸先生,你我皆是互相深知,莫要隱瞞,究竟是不是宋國朝堂出了問題了?”
陸遊看了看劉淮,又看了看其餘人,終於跺腳有些氣急敗壞之態:“樊城失守,荊襄大軍損失慘重,此事已經在朝野中傳開,陳康伯陳相公也有些堅持不住,被官家一日之內三次昭到宮中議事。官家……官家似有議和之意。”
此言一出,不止楊春等兩淮出身的軍將當場嘩然,就連山東諸將也是紛紛麵麵相覷。
議和?
怎麼議和?
當然是割地賠款啊!
如果在如此形勢下議和,最起碼兩淮肯定不保,山東義軍就全完了!
正因為虞允文深知朝政,知道自己這裡如果無法在軍事上大勝,有人就要在政治上投降,不得不出動,來打一場正麵決戰。
劉淮並沒有如同其餘人那樣或義憤填膺,或失望惱火,歸根結底在於,難道對於趙構這種人難道還有什麼指望嗎?
難道還真的指望這廝在秦檜死後就變成了一名聖明天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後收複燕雲不成?
然而劉淮卻還是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心累。
這就是大宋朝的政治環境了,想要做事之人往往前有臨陣的強敵,後有扯後腿的豬隊友,以至於每次不止要防著兜頭戳來的明槍,還得躲避身後射來的暗箭。
劉淮這還是暗生異誌的尚且如此為難憤懣,他根本想象不到當日嶽飛會是何等憤怒失望。
何伯求也是呆愣半天之後方才冷笑,剛要出言相譏,卻被劉淮阻止:“何大管,莫要說彆的了。能來到這片戰場赴死之人都是忠義敢戰之士,是值得尊重的。而那些懦弱無恥之人卻躲在後方,你嘲諷他們也聽不到的。”
何伯求聞言也瞬間喪失了言語的欲望,隻能搖頭長歎。
“諸位。”劉淮將最大的刺頭壓下去之後,語氣也變得堅定:“我等都是戰士,站端一開,莫要再思量其他。讓那些蠅營狗苟之人自說自話去吧,接下來,就是用刀與血來論高下了!”
轟然應諾聲中,劉淮的目光從周圍諸將麵龐上一一掠過。
其中有從靖康年間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老將,有宋國大敗之後依舊不喪誌氣的勇者,有從受儘欺壓奮而反抗的北地漢兒,有胸中藏奇誌的山東奇男子,有身負血海深仇的水中豪傑。
隻是不知明日一戰後,還能有多少人存活下來。
劉淮向西望去,殘陽西下,將巢湖染成了一片血紅,如同流不儘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