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懷忠本能感到有些不對。
戰爭哪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胡亂廝打?
為何不能先弄死成閔,再論其他呢?
然而站在馬背上遙遙向東眺望之後,大懷忠瞬間就明白了完顏亮的所思所想。
且說,電影《大決戰》之中有一段很有名的長鏡頭,那就是黃維軍團行軍。
曾經有人笑言,說如果黃維軍團真的能走出如此隊列,那說他天下無敵都不過分。
姑且不說這句話的誇張程度,但是從隊列行軍就能看出一支軍隊是否精銳,這也是自古而今不變的真理。
就如同成閔曾經放過的豪言,彆看劉淮手中的靖難大軍看起來很精銳,然而隻要行軍超過十裡,陣型一亂,成閔就有把握用二百騎殺散劉淮的五百騎。
劉淮乃至於辛棄疾都知道靖難大軍的優勢與劣勢,另一方麵,戰場如此混亂,金軍騎兵又如此之多,此時失去陣列就是失去生命!
所以靖難大軍嚴整隊列,以相對緩慢的速度前進,隻期望於一旦交戰,就能立刻給金軍以重擊。
然而虞允文對於這些卻是不了解的,他手下的兵卒來源更雜。淮南西路各部的潰兵,江南各路趕來的援軍,還有李顯忠所部精銳,再加上在當塗本地招募的青壯共同組成了這支人數高達七千的大軍。
如果算上支援而來的兩千張小乙部破敵軍,今日這支龐雜的淮西大軍人馬已經近萬。
雖然經曆過采石大戰,可之前畢竟是防守戰,淮西大軍沒有訓練過行軍,也沒有意識到如此行軍方式在這片遍布鐵騎的戰場上有多危險。
而當辛棄疾派出軍使將警告送到虞允文手中時,其實虞允文也有些控製不住軍隊了。
在參謀製度沒形成的時候,保持近萬大軍令行禁止本來就是一件十分複雜的事情,李顯忠當然能做到,虞允文、時俊這些人在軍中曆練長久也能做到,然而現在卻不行。
陸遊此時在張小乙的軍中,望著已經有些拉開距離的淮西大軍,有些憂懼的說道:“咱們是不是有些太慢了?”
張小乙臉色沉鬱,聞言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不是咱們太慢了,是虞相公那裡太快了。”
說罷,張小乙直接下令:“全軍止步,列方陣,準備迎敵!”
破敵軍在之前並沒有進入淮西大軍列成了大陣中,而是在左側的官道上單獨行進,此時列陣,直接就將最平坦的官道堵塞嚴實。
張小乙複又對陸遊說道:“陸先生……”
說著,他又看向了徐宗偃,猶豫了一下才說出了兩人第一句交談言語:“還有徐大判,你們二人親自到虞相公軍中,親自與他說明白,金賊已經從身後追來了,若是再不止步,我軍就成軟柿子,金賊肯定會先來捏咱們!”
“好!”陸遊也不猶豫,當即點頭上馬。
而徐宗偃卻是看了看張小乙,直接搖頭:“虞相公不是剛愎自用之人,隻要陸先生去就可以了,軍中還有事務,我不能遠離。”
張小乙定定看了徐宗偃片刻,終於點頭:“那陸先生,路上小心。”
陸遊知道不是婆媽的時候,拱手之後領著幾名親衛離去了。
李秀搖了搖頭,對徐宗偃獰笑道:“徐大判,馬上就要開打,如今哪還有軍務?為何不到淮西大軍中避一避,反而要在我軍中?”
相較於這三人來說,陸遊對於兵事上還是有些稚嫩,他不知道,破敵軍此時止步當道列陣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要給淮西大軍爭取時間。
蒲察世傑攜大勝之威,很有可能第一拳就要砸到破敵軍頭上了。
而金軍淮東三萬戶中遴選出的三千精銳,即便經過了勞師遠征與凶猛廝殺,究竟削弱到了幾分,那也是不好說的。
換句話來說,破敵軍兩千兵馬,能不能抗住蒲察世傑拚死衝殺,真的是未知數,相比此地來說,還是淮西大軍比較安全一些。
說句難聽的,淮西大軍人數高達七千,就算是被擊潰,渾水摸魚逃脫的概率也大一些。
徐宗偃麵色不變,語氣誠懇:“如今諸位都是我拉到淮南,為大宋拚命的。我又如何能站在乾岸上,看著諸位奮死呢?”
張小乙笑了,他將頭盔戴上後,扭頭說道:“破敵軍南下之時隻有千人,此時已經擴充到兩千,早就不隻是東海兒郎了,還有許多淮南子弟。我等為了殺賊報仇,他們為了保家衛國,並肩作戰,誰也不欠誰的。”
徐宗偃同樣低頭戴上頭盔,語氣愈加誠懇:“不,我的意思是,我欠你們的,必然要想辦法還。”
張小乙一愣,隨即伸手拍了拍徐宗偃的肩膀:“老徐,有你這句話,再經過今日這麼一遭,今後,咱們就兩不相欠了。”
徐宗偃拱了拱手,卻絲毫沒有笑意。
此時破敵軍的陣勢已經展開,形成一個長槍刀盾甲士在外,弓弩手在內,甲騎居中的方陣。
而遠方戰馬奔騰的煙塵已經越來越大,在烏雲密布的陰沉天空下混若一體,猶如黑雲壓城般覆蓋過來。
蒲察世傑喘著粗氣,勒馬駐足。
他麾下的那些精騎同樣如此,許多人馬哈出的白氣在頭頂盤踞,形成一股怪異的雲氣。
蒲察兀迭有些不自在的活動了一下身子,隻覺得剛剛強渡清溪河時浸濕的衣甲所產生的寒氣已經刻入骨髓,之前臨陣廝殺的血氣還沒有平複的時候尚不明顯,如今縱馬奔馳許久,在寒風中渾身都有些戰栗起來。
而此時蒲察兀迭卻是來不及關心自己了,而是仔細檢查起胯下馬匹情況來。
從淮東支援而來之前,這三千精銳一人四馬,其中有兩匹主力戰馬,幾乎將淮東三萬戶的所有優等戰馬抽調一空。
奔襲到清溪河以東的時候,他們幾乎將所有備馬跑廢,而在與王琪和王振的後備兵馬拚死一戰後,戰馬更是死傷慘重。
到了如今,全軍兩千餘人,幾乎人手隻剩下最後一匹戰馬了。
如今的形勢,簡直與徒單貞等高級軍官所擔心的一樣。
前來支援的淮東三萬戶精銳在經過長途奔襲之後,本事發揮不出一半不說,更是已經徹底失去了脫離戰場的手段。
若是大勝還則罷了,若是大敗,這三千精銳連撤出戰場的機會都沒有。
“父親!”蒲察兀迭檢查完了馬匹之後,對著蒲察世傑說道:“無論如何,還請速做決斷!若是再不開戰,兒郎們就要凍死了!”
蒲察世傑看著橫在身前的方陣,又望了望方陣中高高飄揚的‘破敵’大旗後,將目光投向了一裡開外的淮西大軍。
彼處雖然已經止步,卻因為之前走得太快而導致陣型散亂,後陣的戴皋也不是什麼驚天神將,根本無法迅速收攏兵馬,直到現在依舊是亂糟糟的。
“父親!”蒲察兀迭焦急催促。
蒲察世傑瞥了兒子一眼,哈出一股白氣:“我軍還有多少能戰的兵馬?”
蒲察兀迭一愣,連忙踏上馬背,回頭掃視,隨即坐了回來:“稟父親,兩千五百騎!”
“足夠了!”
蒲察世傑高舉長刀:“徒單速列,率你們徒單部的族兵,隨我來!”
“兀迭,其餘兵馬都交予你,為我後繼,知道該如何做嗎?”
蒲察兀迭微微一愣,隨後看著那麵破敵大旗,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孩兒自然知道!”
半刻鐘之後,在張小乙逐漸變得難看的臉色中,兩千餘金軍甲騎在武捷大旗的指引下,繞開了破敵軍設立在官道上的堅陣,一頭砸進了淮西大軍的後陣。
戴皋所部剛剛站穩腳跟,還在轉向列陣的過程中,就遭遇了金軍的痛擊,當即亂成一團。
“都站定了!”戴皋指揮部下迎敵,率領數百甲士一齊向前,試圖挽回戰局。
然而金軍甲騎的生穿硬鑿一旦開始,哪裡是那麼容易阻擋的?
步卒的槍陣根本無法在第一時間排列整齊,哪怕是相對精銳的甲士也無法憑借自身力量阻攔狂奔的戰馬。
後陣的兩千餘人僅僅堅持了一刻,就在蒲察世傑的迅猛打擊下全軍潰散。
戴皋統製大旗被奪,戴皋本人生死不知。宋軍自相踐踏,死傷者不計其數。
蒲察世傑鑿穿宋軍後軍之後,竟然馬不停蹄,倒卷著潰軍向虞允文所在的中軍衝去。
張小乙臉色鐵青。
原本他還想要以破敵軍為誘餌,吸引蒲察世傑來攻,從而為淮西大軍爭取時間,卻不曾想到,蒲察世傑畢竟是天下名將,判明戰場形勢之後,根本沒有與張小乙拚命的意思,率領大軍繞過了破敵軍,冒著被前後夾擊的危險直取虞允文。
這下子輪到他做抉擇了。
而且破敵軍之中絕對不缺聰明人,也有人看明白了形勢,並做了提醒。
統領官符公遠焦急說道:“小乙哥,賊人是故意露出破綻的,此時肯定有一部兵馬沒有參戰,就等著咱們拆了自家大陣之後,來蹉踏我軍!”
張小乙點頭:“我知道。”
符公遠見到張小乙如此表情,也冷靜下來說道:“小乙哥,你依舊想要率軍救援那虞相公不成?”
張小乙再次點頭,語氣同樣平靜:“我從大郎那裡接到的軍令是支援淮西大軍,你說我如何能坐視不理?”
符公遠咬牙說道:“既如此,俺請為前鋒!”
張小乙喚來軍使:“告訴李秀,讓他總領左翼,我自為右翼,阿符,你為先鋒!”
“喏!”
片刻之後,破敵軍堅固的陣勢被自行分開,全軍列成了方陣,轉向向北,向著金軍包夾而去。
眼見這一幕,蒲察兀迭獰笑起來,隨後讓掌旗官奮力搖動起大旗來。
隱藏在交戰兵馬之後,人數高達一千五百騎的未參戰甲騎齊齊轉向,繞過了蒲察世傑與淮西大軍交戰的區域,向著剛剛變陣完畢的破敵軍殺去。
沒有輕騎騷擾,沒有衝鋒恐嚇,蒲察兀迭引著甲騎直接展開了生穿硬鑿般的進攻。
即便破敵軍的軍官們早有準備,但變陣帶來的混亂卻是客觀存在,無法避免的。
作為最先列陣的前鋒,符公遠隻是堅持了不到一刻鐘,就被浩浩蕩蕩的甲騎淹沒,四百列陣不穩的步卒被擊潰。
而最大的危險卻還不是正麵,騎兵的速度優勢使得他們可以繞過側翼來進攻,金軍的主力後續兵馬如同一隻巨大的鉗子,繞過了混戰中的前鋒,狠狠的掐向了破敵軍的左右兩翼。
“穩住!都站定了!紮緊長槍!”李秀大聲嘶吼著,然而他的聲音在馬蹄隆隆,人嘶馬鳴之中還是太小了。
關鍵時刻,李秀莫名看向了那麵破敵大旗,卻見大旗並沒有穩穩站住,而是突兀向前。旗下百餘甲騎飛馳,正麵向著數倍於己的金軍甲騎發動了反衝鋒。
李秀恍然,同樣舉起長矛高聲呼喊:“向前!”
說罷,他也不顧周圍士卒是否能聽到命令,直接帶著麾下百餘甲騎衝殺而出。
破敵軍一共也就兩百甲騎,他們所麵對的金軍騎兵高達千人,然而在兩名主將的帶領下,這二百甲騎竟然硬生生的遏製住了來自側翼的衝鋒。
受到主將的鼓舞,破敵軍將士不顧陣型散亂,紛紛衝上去,與金軍甲騎開始了近距離的纏鬥。
戰場迅速變得白熱化,瞬間變成了大混戰。
蒲察兀迭也沒有想到,淮西大軍那兩千後陣如同豬尿浮一般一戳就破,然而這支打著破敵旗幟的兵馬卻是在編製近乎散亂的情況下,依舊奮勇敢戰。
在連續格殺數名甲士之後,蒲察兀迭回望自家父親,卻隻見到甲騎與甲士縱橫之間,已經隱去了蒲察世傑的身影,依稀看到那麵武捷大旗依舊狂飆突進,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