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淮西大軍統帥在中軍指揮的虞允文與事實上的統軍大將時俊並不是不想阻攔蒲察世傑。
而是前軍也出了狀況。
具體來說就是,後軍大潰的同時,近兩千鐵騎與甲騎的混編騎隊一頭紮進虞允文的前軍。
金吾纛旓迎風招展,大懷忠一馬當先衝在最前方,完顏亮緊隨其後。
原本已經有些疲憊的合紮猛安再次奮起,如一把鋒銳無比的尖刀,將立足未穩的宋軍陣型劃得七零八落。
在前陣開路的統製官池州大軍悍將李子遠,他所率領兩千甲士步卒是李顯忠的老底子,也是其在宋國立足的依仗。
李子遠在最前方開路並不是虞允文發揚了宋軍以鄰為壑的傳統藝能,而是李顯忠親自下的命令。
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想參戰,李顯忠這種老兵油子有一萬個理由糊弄虞允文。可既然已經下決心拚命,又何必存些保全實力的小心思?
不得不說,李顯忠的安排拯救了淮西大軍。
李子遠在後陣亂起的時候就開始列陣迎敵,待到大懷貞率軍殺到時,趁著前鋒阻擋的時間,一個潦草的槍陣已經形成。
“引!”統領侯高朗高聲下令。
三百神臂弩手排成兩排,同時將弩矢上弦,直指奔騰而來的合紮猛安。
“穩住!”
所謂神臂弓三百步外破重甲,那隻是一個美好的神話。神臂弩射出的弩矢隻能在三十步內破甲,最好是在敵人進入二十步內再發射。
然而畏懼近身戰鬥的宋軍往往不會堅持到二十步,早早的就將弩矢拋射一空,尤其是麵對洶湧而來的騎兵之時,一般宋軍根本無法保持鎮定。
然而李顯忠親手訓練的精銳卻不是一般宋軍。
“穩住!”侯高朗高聲下令。
神臂弩手們將微微顫抖的手指放在機栝上,雖然有些騷動,卻依舊保持住陣列。
“衝進去!”
大懷忠高舉鐵戟高喊。
擊潰宋軍前鋒之後,大懷忠沒有猶豫,率領鐵騎繼續向宋軍大陣發動了衝鋒。
“穩住!”侯高朗繼續大吼。
他心中默默計算著金軍鐵騎的距離。
一百步……
七十步……
五十步……
“預備!”侯高朗長槍前指,高聲下令:“放!”
咻咻咻!!!
羽箭破空的聲音與弓弦錚然的顫動聲交雜在一起,一時間竟然壓過了轟然馬蹄聲。
一箭射出,神臂弩手慌忙後撤,通過槍陣預留給他們的通道,在陣後整齊隊列,再次將神臂弩上弦。
衝在最前排的金軍甲騎如同觸電一般渾身顫抖,人馬俱被射成刺蝟,哀嚎慘叫著翻滾在地,連帶著之後的騎兵也馬失前蹄,人仰馬翻成一片。
最起碼五十騎兵失去了戰鬥力,金軍衝鋒的勢頭也隨之一窒。
大懷忠伏在馬上衝鋒,倒是沒有受傷,然而他的戰馬卻中了五箭,前蹄一軟將大懷忠甩了出去。
大懷忠就地一滾,手中鐵戟不知道飛到那裡去了,他卻沒工夫去管,隻能努力先將身體縮成一團,避免被戰馬踐踏。
一陣馬蹄聲過後,大懷忠卻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阿忠!”
“陛下!”大懷忠認出了聲音,抬頭望去,隻見完顏亮驅馬前來,借著馬力俯身將大懷忠拉起,如同蒙古傳統活動叼羊一般,用巧勁把大懷忠扔到身後的一匹戰馬上。
大懷忠迅速控製住了戰馬,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根長矛,還沒有道謝,就聽見完顏亮大吼:“阿忠!隨俺一齊破陣!”
說罷,完顏亮展示出了女真軍事貴族的一麵,親率合紮猛安,以皇帝之身,先於千軍萬馬,驅馬砸向宋軍陣列。
“殺啊!”
完顏亮揮舞大槍撥開當麵的數根長矛,神俊的戰馬幾乎沒有受到一點阻攔,直直踏進宋軍陣型之中。
眼見皇帝如此神勇,金軍也全都士氣大振,也不顧槍陣對騎兵的天然克製,有樣學樣的硬衝進槍陣。
絕大多數騎士並沒有完顏亮的身手與好運,被長槍戳成了篩子。
然而這些騎士卻將戰馬與自己當成破陣的武器,將宋軍槍陣砸得七零八落。
人馬盔甲加起來足有五六百斤,再加上高速衝鋒所產生的勢能,致使數根抵地長槍一齊發力也無法阻攔住衝鋒的勢頭。
宋軍槍陣的最前列變成了一片血肉的修羅場,折斷的長矛,撕裂的鐵甲,與戰馬一起摔得血肉模糊的金軍騎士,被撞得骨斷筋折的宋軍甲士,全部都糾纏成一起,最終被後續的甲騎碾成了泥漿。
宋軍草草建立起來的槍陣漸漸被撕成了破口袋。
李子遠一邊令軍使將軍情告知虞允文,一邊招呼心腹部將。
“侯七!”
“在!”
李子遠嘴上的傷疤劇烈抖動,抬起長刀指了指七八十步外的金盔大將。
“此賊必是完顏亮,斬了他,此戰可定!”
侯高朗眯著眼看了看彼處,此時的戰場已經陷入混亂,他身邊隻還能聚起不到一百弩手。
弩手數量太少,這個距離也無法給人馬皆是重甲的具裝鐵騎造成威脅。
“李頭,俺們如何去做!?”
李子遠咧開大嘴,如同要把唇上的傷疤撕開一樣。
“我親率三百甲士上前開路,阻擋金賊。神臂弩跟在後邊,到三十步就射死那群小婢養的!”
“劉頭!可……”侯高朗心下一驚。
軍中作戰除了少數高手,大部分人都是由軍官指揮著齊射。而這種覆蓋性射擊在雙方混戰之時一定會造成大量誤傷,畢竟神臂弩又沒有什麼激光瞄準裝置。
“什麼可不可的,馬軍塊頭大還是步卒塊頭大?我們步戰迎敵,除非你小子心黑,否則哪有那麼容易死?”
說罷,李子遠也不待侯高朗回應,直接下馬,招呼了三百餘宋軍甲士,手持長刀大斧,蜂擁向前。
然而李子遠卻沒有衝到完顏亮麵前。
一股四百餘人的金軍“甲士”正麵迎了上來。
這夥金軍大多兵刃不全,大部分隻是揮舞著隨身攜帶的騎兵錘;編製也不整齊,衝鋒的時候甚至把自己的隊列跑散架了;體力也十分不支,絕大部分甲士身上還帶著傷。
然而就是這夥金軍,竟然擋住宋軍的舍命一擊。
李子遠也納悶這些金軍甲士是從哪裡跑出來的,直到看見有一名拿著騎兵長矛衝陣的金軍之後才恍然大悟。
這是那些失去戰馬的鐵騎甲騎混編而成的甲士。
與李子遠的統製大旗不同,完顏亮的金吾纛旓號召力太大了。
大到即使失去編製,失去軍官的組織,還會有散亂的金軍自發向大纛彙聚而來,大懷忠得以輕易的組織起一支甲士部隊。
而且這支甲士部隊在完顏亮麵前絕對會戰死而不旋踵!
這麼一耽擱,完顏亮又聚集起五百餘騎,從兩翼繞過宋金兩軍甲士戰團,隻一衝,就將侯高朗所率的神臂弩手衝得大潰。然後完顏亮沒有任何猶豫,從側後直插到李子遠所率的甲士隊伍之中。
一次標準的錘砧戰術就此形成。
所謂以正合,以奇勝,兩麵夾擊之下,宋軍三百餘甲士潰不成軍。
李子遠大旗被斬,其人生死不知。
至此,宋軍前軍徹底無救,完顏亮卻沒有止步的意思,鐵騎驅趕著潰兵,向虞允文大旗所在的中軍湧來。
眼見自家皇帝如此神勇,在宋軍後陣奮戰的武捷軍也士氣大振。
“看到了嗎?看到那大纛了嗎!”蒲察世傑指著在軍陣中往來的金吾纛旓,對身側將士吼道:“那是陛下!陛下親自來了!我沒有負陛下!陛下也沒有負我!”
“兒郎們,這是在陛下麵前露臉的機會,千載難逢!”蒲察世傑舉起長刀,在金軍隊列前來回奔馳,高聲鼓勵著部下:“此時不拚命,搏個封妻蔭子,富貴延年,更待何時?”
徒單速列等將領也隨之給手下甲騎鼓勁,許諾與封賞不要命的撒出去,這些甲騎即使已經疲憊不堪,還是士氣爆棚得歡呼鼓噪起來。
“為陛下赴死!”
金軍甲騎奮起餘勇,將身上的衣甲束緊,高舉兵刃。
“為陛下赴死!”
蒲察世傑大喝一聲,再次身先士卒,呼應著金吾纛旓,向虞允文所在的中軍發動了進攻。
然而得益於李子遠、戴皋、張小乙乃至於更遠的張振與王琪的奮戰,虞允文所在的中軍已經從突襲的混亂中反應了過來。
三千人列陣整齊,依托大車做好了防禦準備。
照理說,戰事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無論宋金的死傷都已經到了封建軍隊所能承受的極限。
尤其是宋軍,統製官都死了三四個,早就應該膽寒潰散了。
然而中軍卻依舊穩如泰山。
原因很簡單,虞允文的中軍兩千甲士,一千神臂弩手。除了馬軍全都交予李顯忠外,虞允文手中最為精銳的軍隊全在這裡。
這些人都是虞允文與時俊精心挑選的,幾乎個個與金軍有滅門之仇,他們的戰鬥意誌也絕對不會稀缺。
時俊在陣前指揮,潰兵順著預留好的縫隙湧入陣中,虞允文則在陣中,將潰兵再次組織鼓勵起來。
百忙之中,虞允文向側方望去,隻見一裡之外的靖難大軍並沒有受這片戰事的影響,依舊向著龜山腳下行進。
虞允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對身側軍使說道:“告訴時俊,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於天地間,怎可像個婦人一般指望他人?劉都統來也罷,不來也罷,今日之事,惟死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