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楊倓則是在春日的熏風中汗如雨下。
剛剛才說,隻有北伐大敗一場,主和派才能重新登上政治舞台。而主和派是誰的班底?
當然是趙構的!
到時候趙構即便禪讓,也可以成為隻享受權利卻不用肩負任何責任的太上皇,隻要有這群主和派班底存在,他的地位就會穩固到不可動搖。
但為了自己一人的權利,卻讓天下遭災,這不是獨夫是什麼?
“大……大人……這……這這這……”楊倓張口結舌。
楊沂中搖頭歎氣:“官家對我有知遇之恩,既然他想要做此事,那我就會不計生死,為他完成,至於身後名,管不了太多了。”
楊倓突然淚如雨下:“大人做得此事,史書上將會如何看大人?!天下人又如何看咱們楊家,大人,曾祖與祖父可都是為國戰死的忠良……”
“夠了。”楊沂中不耐的拿起茶盞,重重擲在了地上:“今日與你說的這麼明白,不是讓你在這裡哭哭啼啼,作小兒女態的。今後你是要做大事之人,若再這般,楊家的家業誰來看顧?!”
聽到父親還有安排,楊倓抹了抹眼淚,低頭應諾。
“第一,張孝祥所要開的宴會,邀請殿前司的軍官,老夫允了,總該犯些錯誤,留個尾巴,讓官家與百官來抓一抓,否則這個宣撫使還真的不容易推掉。”
說到這裡,楊沂中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趙密那廝不是想要掌管軍權嗎?就讓他跟山東大將們親近去吧。”
趙密原本是龍神衛四廂指揮使,主管侍衛步軍司,屬於趙構禁衛軍序列中的一員大將,是殿前司少有能打硬仗的悍將,同時也是楊沂中的親信。
但這廝實在是過於貪權,之前所說的那名在楊沂中備戰完顏亮的時候彈劾與他之人,就是趙密。而此舉竟然是為了將楊沂中排擠走,從而徹底掌管殿前司,實在是過於目光短淺。
事實上,這封彈劾的確奏效了。
趙構果然懷疑了楊沂中,而楊沂中也很乾脆,聽說此事之後,直接上書請求免職。
趙密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殿前都指揮使,總領宿衛。
但完顏亮正式撕毀紹興和議開始南侵之後,趙密就傻眼了。
合著楊沂中全對,自己成了不識大體的小人了。
趁著趙構沒發脾氣,趙密連忙自請解除殿帥的職位,並且向趙構獻上酒庫十六座、錢十萬緡、銀五萬兩,以讚助軍需,才算又官複原職,繼續在楊沂中麾下當二把手。
此時楊沂中騰出手來,不找機會收拾一下這廝,豈不是讓人小覷了他這名胡子衙班兼同安郡王?
吩咐完第一件事,楊沂中再次沉默,猶豫了將近一刻鐘,方才說道:“第二件事,二郎,你一生浪蕩,卻還想要在史書上留個好名頭,但有老夫的連累,卻是千難萬難。
你跟著那劉大郎回山東吧,莫要大張旗鼓,悄悄的跟著他們回去,到時候用於文事也好,當個刀筆吏也罷,乃至於拿著老夫的藥方,當了尋常郎中也可以,山東此時什麼都缺,你去了總歸還能有所作為的。
老夫會為你準備一份大禮,到時候不怕那劉大郎不接納你。”
楊倓驚愕抬頭:“大人莫非以為那劉大郎真的能成一些大事。”
楊沂中搖頭:“我已經老邁昏聵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他是武侯再世,也許他隻是個馬謖,天下大勢浩浩蕩蕩,再強悍的人也猶如齏粉,我一個凡夫俗子,如何看得清楚呢?
隻不過既然巢縣大戰是那劉大郎一手催動並參與的,終究還是能被稱作天下英雄,雖然年紀尚小,你追隨他不算吃虧。”
“官家已經年逾五旬,非是春秋鼎盛的年紀了,來日終究還是太子的,到時候太子與那劉大郎作一對長久君臣,你跟在劉大郎身邊,終究還是有些好處的。”
楊倓原本心中已經有些意動,然而聽到太子之後,渾身劇烈的打了個哆嗦。
自古以來,事涉儲君都是極為要命的事情,尤其是楊沂中的位置,宿衛與機密一把抓,如果被趙構懷疑與太子有染,那可是寧殺錯不放過的。
“太子……太子與劉大郎?”楊倓猶豫片刻,還是顫顫巍巍的詢問:“這二人……二人……”
楊沂中再次沉默半晌,然而想到兒子將要出去闖蕩,無法繼續被遮蔽於羽翼之下,不由得再次歎了一聲,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些。
“老夫掌握皇城司,自然有一些消息來源,史浩那廝簡直是愚蠢至極,居然想要在此時替太子與外將勾結,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然而,此事到老夫為止,並沒有其餘人知曉。因為太子是要主戰的,他也隻能依靠那些主戰派,張浚這個廢物已經指望不上了,若不給太子引薦一些真正的能人,豈不是北伐真的會成為泡影?”
楊倓心亂如麻,抬頭看向自家父親,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這也就是楊沂中的擰巴之處了。
他當然是想要北伐成功,回到家鄉的。
彆的不說,楊沂中的父祖二人皆是與金人作戰時戰死,這可是切切實實的家仇國恨。
但他效忠的君王卻是那副模樣,而楊沂中本身的能力也是十分有限,並沒有自己擴開大業的本事。
所以他也隻能在趙構被金軍威脅的時刻才能站在主戰派的一方,為主戰派張目。
楊沂中能發覺趙構的想法,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乾涉,甚至不敢對趙構說一個不字,也隻能用裝聾作啞的方式來加強主戰派與太子的力量。
見到楊倓的表情,楊沂中再次深深歎氣:“二郎,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對即錯。老夫也隻是中人之姿,難以……”
仿佛在兒子麵前承認自己無能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楊沂中隻說了一句,就長歎連連,神情也隨之黯然起來。
片刻之後,楊沂中揮了揮手:“二郎,且去吧,速速與妻子告彆。你已經四十歲,想要名垂青史,還是得多努力一些才行。”
楊倓跪地,向著楊沂中重重叩首:“唯願父親保重身體!安康百年。”
大聲三呼之後,楊倓轉身而去。
“二郎。”
當楊倓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
“老夫……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在紹興十一年將那大小眼誆到大理寺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他當時跟我說,十哥,何至如此。我卻不能答。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掉。”
“二十年了,我時常在想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我十分愚鈍,確實是看不明白。但金人又南侵了,我……可能真的選錯路了。
二郎你還年輕,還有彆的路可以走,且出去看一看吧。”
楊倓再次回身叩首,卻見到楊沂中已經轉過身來,望著空白的牆壁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