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張孝祥在北固樓準備宴席之時。
安豐軍,壽春,八公山上,幽燕人劉蘊古望著麵前的火堆,呆呆的出神,難以言語。
他身邊的數百人乃至於整座山中的成千上萬人皆是如此,饑餓與困倦使得他們已經喪失了最基礎的交流欲望。
與這些春耕時被逼反的農民不同,劉蘊古並不是一個農人,手裡也沒有一寸田畝,身為歸正人,在沒有位高權重之人作保的情況下,他並沒有資格在宋國購買田產。
也因此,劉蘊古是經商為生的。
但是一名自幽燕逃難而來之人,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在南方立足的?
劉蘊古十分聰明,另辟蹊徑,找到了一個很冷門的門路。
珠寶生意。
這個生意之所以冷門,是因為世道有些過於亂了,金銀儲蓄才是正經,打扮得珠光寶氣是要招賊人的!
然而這個行當又不可避免的要沾染行賄受賄的貪汙腐敗,這也就導致了劉蘊古成為了某種白手套般的人物,並且結識了許多朝中大人物。
原本劉蘊古也隻是想要安此一生罷了,然而身為低人一等的歸正人,他在南朝那些貴人麵前總會有一個關鍵話題。
你究竟是怎麼看金國,又是如何看待宋國的?
劉蘊古自然也是懂的,無非就是金國猶如生死仇敵,宋國猶如再生父母那一套嘛。
劉蘊古說著開心,宋國貴人聽著也開心,大家都開心。
然而開開心心著,事情就有些不對味了。
宋國貴人看著劉蘊古對宋國如此忠心,又是與金國有深仇大恨的歸正人出身,就開始運作讓這廝去充當攪亂金國的先鋒。
這下子劉蘊古懵了,但牛皮已經吹出去了,也隻能硬著頭皮答應。
苟見用,取中原,滅大金!
宋國貴人也同樣大喜,直接給了劉蘊古浙西帥司準備差遣之職,讓他準備北上。
正當劉蘊古陷入兩難之境的時候。
完顏亮來了。
所有計劃也都隨之成了泡影。
劉蘊古雖然也損失了許多財貨,但在八公山中有莊園,還是存了一些安家立命的本錢,他心中對完顏亮充滿了感恩,若不是這廝南侵,他可要真的回到金國九死一生了。
然而劉蘊古還沒有開心幾天,淮北等地突然就亂了,百姓殺官造反,不少人逃到了八公山中。
為首的起義軍領袖郝東來帶著三四千亂軍到處亂跑,有了流民軍的架勢。
原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餓瘋了的流民不管這個,怎麼都是死,為什麼不能吃了你?
但郝東來卻是有些想法的。
他覺得劉蘊古雖然是歸正人,但卻有勇力,有名聲,是一條好漢,不如賺上山來,坐一把交椅。
麵對這種局麵,隻帶著五十多親信的劉蘊古彆無選擇,乾脆打開了莊園大門,將其中糧食都拿出來勞軍,在郝東來麵前慷慨陳詞並耍了一套槍法之後,坐上了這支還沒有名字的起義軍的二把手位置。
如果是這般也就罷了。
想當官,殺人放火求招安。
這個路數劉蘊古也算是比較熟,但誰知道欣賞自己的那名宋國貴人在今日又托人傳來了消息。
劉蘊古,你準備一下,帶著所有流民軍到淮河以北,金國境內屯田去!
我就操了!
劉蘊古終於勃然大怒。
怒了一下之後就是深深的無力感。
這都叫什麼事啊?!
然而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劉蘊古家底再厚,也不可能養活這麼多的流民,他必須得在這兩日之內做出選擇。
想到這裡,劉蘊古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起身向著所謂的聚義大廳而去。
說是聚義大廳,其實就是在劉蘊古莊園外麵搭了幾個窩棚,讓幾個流民帥鳩占鵲巢,充作了議事的廳堂。
“大哥,禍事了禍事了!”劉蘊古走到聚義大廳的門口,整理了一下表情,腳步慌亂的向大廳跑去。
郝東來與幾名心腹正在烤著火吃酒,聽到二當家的話,手微微一顫,灑下來了些許酒液。
他心疼的看了看酒杯:“二哥,你也是經曆過大風浪的,如何這般毛毛躁躁?”
劉蘊古深吸一口氣:“大哥,禍事了,朝廷有意讓咱們到淮河以北去屯田!官府就算想要招安,也不會讓咱們當官人了!”
出乎劉蘊古預料的是,郝東來隻是在初期驚愕了一下,隨後就有些心動,甚至躍躍欲試起來。
“這麼說,俺們還能繼續種地?”
這下輪到劉蘊古驚愕了。
合著你還真是表裡如一,隻想著種田啊!
有一名郝東來的心腹皺眉出言:“二當家,不是俺疑你,你是如何得知這消息的。”
劉蘊古:“我之前是販賣珠寶的,自然有些官麵上的交情,有個貴人給我帶話,說讓我火並掉大當家,然後帶著所有人渡淮河,到壽州去開荒。”
郝東來聞言再次愣了愣,隨後誠懇說道:“二哥,你真的想要如此嗎?”
劉蘊古當即哭笑不得:“大當家說的哪裡話,若我真的要火並,如何要跟大當家說這些話?”
郝東來點了點頭,老農一般的黢黑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也對,種地這種事情對俺們來說是天大的恩賜,對於二哥來說卻是懲戒了。哪有用懲戒來拉攏人的道理?”
劉蘊古麵對此等大實話再次無言以對。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這樣一來,豈不是說他劉大頭是沒有義氣之人嗎?
然而郝東來恍若未覺,隻是興致勃勃的看著劉蘊古:“二哥,你說那貴人要怎麼將咱們送過淮河,是要建立浮橋還是用大船?”
劉蘊古終於不耐:“大哥,你為何要想這些事情?淮北壽州那是金人的地方,官家說是把咱們送過去屯田,其實就是讓咱們自生自滅,到最後肯定會被金賊當作奴隸!”
郝東來依舊是那副樂嗬嗬的模樣:“二哥多慮了,金國還能不讓百姓種田不成?至於大宋還是大金……唉……”
說到這裡,郝東來歎了一口氣:“又有什麼區彆呢?金國將俺們當奴隸,大宋不是也將俺們當賊配軍嗎?”
這哪能一樣?
這要一樣,劉蘊古至於千裡迢迢,連宗族妻子都不要,從幽燕逃到宋國來?
但他還要再勸,隻聽到門外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一名年輕人喘著粗氣,衝了進來:“阿爹,二伯,山下來人了。”
“誰?”
“聽他說是靖難大軍的人,說要給咱們一條活路。”
劉蘊古心中一動:“山東人?”
年輕人搖頭:“俺聽不出來。”
郝東來卻說:“不管是不是山東人了,總該見一麵的。”
年輕人慌忙點頭,隨後來到山下,躬身說道:“何先生,大當家請你上山一敘。”
身著鎖子輕甲的何伯求嘖了一聲,隨後回頭讓自家兒子稍待,就單騎跟著年輕人入山。
八公山南麓其實並不好走,騎馬行進片刻之後,繞過了幾個彎子,就隻能下馬步行了。
慢行也有慢行的好處,最起碼何伯求可以將周圍那些流民的模樣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何伯求剛剛想與年輕人攀談,卻又想起好像不知道他叫什麼,當即開口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似乎並不想說,但終究也不敢晾著貴客,沉默半晌之後方才甕聲甕氣的說道:“鄉民沒有大名,俺姓郝,小名狗兒。”
郝狗兒。
何伯求頓時無語,這什麼破名字?怪不得這年輕人不願意說。
“你在家行幾?”
“行二。”
“好,那我就喚你郝二郎了。”何伯求也不客氣,直接指了指周圍那些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你給我撂一句實話,死了多少人了?”
如果說一個老成之人,現在沒準就要開始胡說八道了,但郝二郎是個實誠人,聞言搖頭:“不知道,但幾千人,又是青黃不接,死上一二百人也實屬尋常。”
“都是餓死的?”
“這倒不是。”郝二郎搖頭說道:“有的傷著了,有的病死了,還有糧食可分,餓不死那麼多人。”
何伯求有些玩味的看向郝二郎:“哦?你們是怎麼分糧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