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隊伍離開了京郊良鄉行宮,一路舟車勞頓,曆經十二日,抵達了河北趙州行宮。
陸路不比水路,長途跋涉是頗為辛苦的,起初朱厚熜還興致勃勃地向道路兩側張望,時不時地還下來遊覽一番,頗有遊山玩水的閒情逸致,但漸漸的也就縮在玉輅裡不走動了。
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召見郭勳。
不是單純的勞累,是因為發生的某些事情,讓這位大明天子失去了召見對方的興趣。
比如有個冒冒失失的禁軍,在行進途中,不小心撞了郭勳一下,這位身軀一歪,當場摔倒,左右禁軍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將其攙扶起來,據說老侯爺當時臉都白了。
又比如內侍宮女聽說,有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勳貴,終日向左右追述舊事,說什麼“當年聖駕初入京師,舉目無親,是老臣率先執鞭墜鐙……”又撫膝長歎“若非當日收留,當今首輔早被群臣毆斃於左順門外……”
毫無疑問,能說出這番話的,隻可能是武定侯。
由此大夥兒終於認定,郭勳老了。
而且是太老了。
想想倒也不奇怪,這老東西年近六十,已是高齡,隻是前幾年囂張跋扈,橫行京師的做派,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他的年紀。
結果門庭一經冷落,竟是一蹶不振,成了這副窘迫的模樣。
倒也不錯,昔日多少人受了他的氣,不敢吱聲,短短兩三年的時間,根本不足以消弭恨意,現在眼見郭勳的慘狀,自是樂開了花。
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誰!誰在害本侯爺!”
而趙州行宮的側院屋內,郭勳指節捏得青白,脊背如鬆挺立,眼中凶光畢現——哪還有半分之前的佝僂老態?
這個法子並非臨時起意,自安南捷報傳回,聞交趾重歸大明版圖,郭勳便知時不我待。
若再不動作,待新貴儘占軍中要職,隻怕永無翻身之日!
所以在府中,他愣生生裝了兩個多月,直至身邊的親近下人都認為表現能夠以假亂真,這才開始運作,爭取到了南巡扈蹕的機會。
複出很順利。
雖然旁人的眼神,刺得他有些難受,對待嚴世蕃那般小輩,都要卑躬屈膝,但遭到的敵視確實少了太多。
便是昔日有仇怨的大臣,對一個垂垂老朽,表麵上都會釋放出幾分溫和。
郭勳滿以為,自己的計成了。
結果並非如此。
由於從前得罪的人太多,他不能確定到底是誰與自己為難,但明顯能夠感受到,這幾日來肯定有人在針對。
無論是那毛手毛腳的禁軍,特意撞過來,讓自己當眾出醜,還是傳播自己的謠言,招數都很陰毒。
尤其是後者。
不僅將老年人喜歡回憶的特點發揮得淋漓儘致,更是直戳陛下的肺管子。
要知大禮議尊親父的功勞,唯有陛下自己想起,方顯貴重,豈容旁人妄言?
一經臣子開口講述,便成了挾功要脅之勢。
所以郭勳再蠢,也是不可能跟旁人這麼說的。
但現在那群隨侍的內侍宮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明顯是有人故意傳播謠言。
這是誹謗!誹謗啊!
郭勳在屋內快步轉了幾圈,臉色越來越猙獰,卻也透出了一股恐慌:“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
他裝衰老,是為了博取天子的同情,降低敵人的戒備,但現在敵人似乎並沒有準備放過他,而天子認為自己真的老了,老得連見都不願意見上一麵,豈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偏偏到了這個時候,又不能突然精神起來。
那樣任誰都知道,這位武定侯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出來!”
突然之間,郭勳腳下一頓,轉頭看向窗戶。
一道身影悄然翻入,作尋常的護衛打扮,隻是帽簷壓下,露出半張臉頰,躬身行禮:“小的拜見郭侯爺!”
郭勳眼睛眯了眯:“你是誰?”
“侯爺心中有數,何必多問?”
來者道:“長話短說,是錦衣衛要阻止侯爺複出,那些禁軍是王佐安排的,找人假扮侯爺,故作大言,炫耀功績,引得路過的宮婢聽了,傳入皇帝耳中!”
“王佐!!”
郭勳目露凶光,冷冷地道:“你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沒有……”
來者道:“不過掌經讓小的聽命於侯爺,侯爺若有吩咐,小的願意儘力為之!”
郭勳審視著對方:“你能見到陛下?”
來者道:“可以接近,侯爺準備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