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有些感慨:“一心會查得準啊,三垣堂分紫微垣、太微垣與天市垣,三垣堂內又有內訌,彼此不服,我也正是知曉了這些,才能判斷出那群賊人的由來……”
陸炳這次從先生的語氣裡,聽出了濃濃的不服氣。
正如陶典真希望朝天宮的道士們通過立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錦衣衛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錦衣衛也要防備著被人取而代之。
一心會的出現,尤其是在黎淵社抓捕上的進展,讓錦衣衛大為警惕。
陸炳倒未曾想與一心會爭,甚至前麵幾次擒賊,都全力配合,但他也知道,站在錦衣衛的角度上,尤其是先生早早就稟明了黎淵社的存在,卻是一無所獲,結果一心會出馬,連連破獲賊蹤,確實對比慘烈。
所以此時,他也順勢道:“先生利用了三垣堂爭權?”
王佐道:“不僅是爭權,還因為太微垣與天市垣不想受紫微垣管轄,再與皇權作對了,尤其是天市垣的商賈,這次可是傷筋動骨,元氣大傷啊!”
之前天市垣範景庵暴露,交代出了大批成員,邊地喜歡跟蒙古人商貿的範氏已經被夷了族,連帶著不少晉商都要經曆一番清洗。
至於江南商賈,由於掌握著賦稅,不可輕動,此前遵從次輔嚴嵩之命,沒有趕儘殺絕,但也是傷筋動骨。
由此陸炳也明白了:“所以天市垣的那些商賈有脫離黎淵社之心,相比起內亂,紫微垣更擔心這個?”
“不錯!”
王佐頷首:“紫微垣如今急於扭轉局勢,府中那奸細突然下毒,正是狗急跳牆之舉。我便將計就計,就是要讓他們自以為得手,你且想——”
“若能掌控錦衣衛都指揮使,紫微垣中何人會親自出馬?”
陸炳呼吸一屏:“莫不是……那位‘淵天子’?”
“正是黎淵社的魁首!”
王佐道:“不比白蓮教,地方頭目較多,各自為政,便是抓到一個,也無法徹底鏟除散於天下的白蓮教徒,一旦黎淵社的‘淵天子’被拿,這個秘密結社必將土崩瓦解!”
陸炳雖已明白雙方博弈的關竅,仍不禁皺眉:“可縱容賊子在行宮縱火,是否太過凶險?”
“非是縱容……”
王佐搖頭:“我中毒之事,早已密奏陛下,陛下知我不動聲色,但對於縱火行凶之事,起初亦不知情,因為我也並不知曉,這群賊子到底會怎麼做!”
說到這裡,他也有些心有餘悸:“那一夜的大火確實凶險,幸虧聖駕及時移蹕,若真傷及了君上龍體,臣萬死難辭其罪啊!”
陸炳心中疑問猶存,比如郭勳究竟扮演何種角色,是黎淵社的同謀,還是這個局中的棄子,但最令他耿耿於懷的還是:“先生為何……獨獨瞞著我?”
“你性子赤誠,藏不住事,那些賊人無孔不入,多一人知情,便多一分風險!”
王佐笑了笑,目光柔和了幾分:“而且並非獨獨瞞你,事實上府中連妻兒都隻當我是舊疾發作,無人知曉中毒之事!”
“可我……可我……”
陸炳喉頭滾動,聲音沙啞:“可我終究向陛下告發了先生!”
“那不是告發,隻是儘了你的職責稟明而已,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很欣慰……”
王佐微笑:“若你選擇親親相隱,證明這十年師徒情分真切,即便為此付出仕途代價也在所不惜,當然日後錦衣衛中難免會有蕭震、孫維賢之流,必會借此攻訐於你!”
“而今你選擇奏明聖上,正說明老夫沒有看錯人,你將來必能勝任錦衣衛首領之職,陛下也會對你前所未有的信重,隻要謹守本分,可保一生平安。”
“於為師而言,這豈非兩全其美?”
迎著先生慈和的目光,陸炳張了張嘴,終於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起身深深一揖。
他隻是重感情,並非沒腦子。
現在陛下與先生都認為,他是出於自身的忠誠,才最終選擇了揭露。
可事實的真相並非如此。
而那些真相一旦說出,對自己,對海玥都沒有半點好處。
所以何須多言?
銘記於心便是最好的交代!
“我要回去了,你無需多想,一切照常即可!”
王佐安撫地拍了拍弟子肩頭,起身離去時袍袖帶起一陣清風。
陸炳獨坐庭中,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忽而抱起酒壇仰頭痛飲。
酒液順著下頜滑落,打濕了飛魚服的前襟。
先生的綢繆與執著;
天子的默許與試探;
還有自己的失落與壓抑。
皆在這壇烈酒中翻湧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