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莉在劇組隻呆了三天,便回去了漢城。
陳諾知道,在那裡,她將麵對一些殘酷的真相。
無論她回憶裡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但肯定都與現在這個棄她如敝屣的女人毫無關聯。
可是,盧相宇的母親惠子呢?
她又是什麼樣的人?
在奉俊昊故意的讓陳諾和金惠子分開拍攝了一段各自的劇情,等待崔雪莉走後的第三天,他們這一老一少,這部戲裡的兩個主角演員,終於要開始他們之間的直接對話了。
陳諾覺得這算是韓國導演特有的溫柔一麵吧。
然後第一場戲,金惠子就NG了17次。
就一個惠子從警察局把跟著尹泰去報複了彆人的盧相宇保釋了出來,然後喂他吃烤雞的鏡頭,拍了整整一天時間。
以至於最後金惠子很認真看著陳諾,她沒有崩潰,而是跪在地上,以一種坦然接受的態度伏倒在地。
“對不起,陳諾xi,我覺得我不會演電影了。讓你吃了這麼多,真的真的對不起。”
奉俊昊在一旁欲言又止。
作為一部想要衝擊金棕櫚的電影,核心人物之一演不出渾然天成的母愛,他所有的一切準備都將會化為泡影。
奉俊昊不得不承認,在這一瞬間,他心中浮現出了一絲悔意。
金惠子真的是合適的角色嗎?
這個10年沒有拍過電影了的女演員,在情感連接上的生疏感,真讓他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
換演員是不可能的,那怎麼樣才能讓她演出來?
所有的劇組人員都屏住呼吸,在看著這一幕。
陳諾突然笑了,說道:“媽媽,不如你以後就叫我相宇吧。你會開車嗎?媽媽。”
金惠子在陳諾喊媽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怔住了。
是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演了快30年戲的她,居然還沒有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明白。
如果在生活中她都還是在用他說敬語的話。他們又如何在電影裡扮演好一對生死相依的母子呢?
金惠子舒了一口氣,從剛才那種心殤如死的狀態當中脫離出來,微笑說道:“是的,相宇,我會。”
陳諾又轉頭對奉俊昊說道:“導演開工這麼久了。不如我們休息兩天怎麼樣?我想跟媽媽一起開車出去轉轉。來了好多次韓國。可是我覺得我一點都不了解它。”
陳諾和金惠子的三天兩夜旅行就此開始了。
陳諾中國都還沒有拿駕照,就更彆提韓國了,但金惠子的精神很好,每天開七八個小時不在話下。
兩個人交流的最多的不是在室外,而就是在車裡那個狹小的封閉空間。
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時候,在城市中被擁堵的時候,在停下來的汽車上吃飯的時候,他們不停的在交談。
從生活的瑣事,到家庭的關係,從愛到恨,又從恨開始蔓延到一切。
兩個專業演員在這個時候都無比清晰的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
雖然這樣可以稱之為粗暴的建立感情的方式,對很多演員來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行為,因為感情怎麼可能快速建立起來呢?
但這兩個人畢竟不是一般的演員。
當最後現代車回到大邱的村莊之中,陳諾揉了揉肚子,說道:“媽媽,我餓了。”
接下來,奉俊昊在監視器的小屏幕上,就看到這樣的一幕。
在付了厚厚一疊的保釋金之後,惠子把相宇帶回了她開的那一間雜貨鋪。
偏冷的光線下,在雜貨鋪的裡間,惠子給相宇煮了一隻雞。
剛出鍋,熱氣不停得冒著,惠子就把它端上了桌。
沒有遲疑,她有點著急的開始撕扯著盤子的雞肉,因為她的兒子相宇在看守所裡被關了一天,一定餓了。
她的動作毛毛躁躁的,整個人都仿佛在焦躁不安的運動,和另一邊安靜坐著,一言不發的陳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個時候的畫麵裡並沒有一絲聲音。
但桌上破舊的碗,斑駁的桌麵,插捎壞了的一扇窗,盤子裡那一隻熱氣騰騰的雞,惠子衣肘上的一塊補丁和花白雜亂的頭發,還有此刻被燙得通紅的那一根根手指,都仿佛在述說著一個平淡而又炙熱的故事。
平淡是因為母愛如水,無言深沉。炙熱是因為母愛如火,無堅不摧。
奉俊昊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聲嘀咕。
二十多年前,就是在這個村莊,他因為重病而枯瘦如柴的母親,就是這樣,喂他吃了一頓飯。
那一幕,早已成為他身體裡的第二顆心臟,現在它的搏動聲,在他耳邊清晰可聞。
陳諾沒有奉俊昊那麼深刻的感受,但他確實又對母愛有著自己的見解。
對曾經的他來說,母愛是一種鄉愁。
所以,他上一世幾乎快在LA安了家。
在崔雪莉身上看到的一切,
又讓他覺得,母愛是一杯毒酒,會讓人慢性死亡。
他的認知體現在他時而清醒時而癡傻的表演中,
尤其是當電影拍攝到了中段,演出警察局的那一幕,當他說出那一句泣血的質問的時候,他又在後麵加了一句即興台詞。
“媽,你當初是想殺了我,還是想要……救我?”
為什麼是救我。
是因為死亡在某些時候,又何嘗不是一種救贖?
這意味著盧相宇,或者說陳諾,在這個時候,也依舊給出了一個相信的選項,也和全片每一個人都是黑與白,善良和邪惡的主旨緊緊扣合在了一起。
奉俊昊當時在監視器後麵聽到這句不在計劃中的台詞,愣了很久,看到鏡頭裡的陳諾哭了,金惠子哭了,他深深的歎了口氣,說了一句過。
事情發展到這裡,這部電影就往一種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了。
導演每天已經很少出聲指導演員了,基本隻會說一個過和重來。
男主角一收工就不見人,白天在片場休息的時候,也不會與任何人交流。
而金惠子也跟之前換了個模樣,對每個人都生硬得如同她臉上高高凸起的顴骨。
拍到後來,整個劇組的氛圍就像是一鍋攪不動的黑芝麻糊。
因為這個該死的電影,這個由奉俊昊,和一起打磨出來的劇本,比原版更加黑暗,講述的人性也更加複雜。
原本影片裡每個人都有善和惡的兩麵,但在這個版本裡,又加入了一條新的暗線。
撿垃圾的老頭,尹泰,甚至是警察,都染上了殺人的嫌疑,也讓盧相宇是否是殺死女高中生,成為了一個影片最後的一個未解之謎。
陳諾帶來了這個和原版不同的謎,他也帶給這部電影和原版不一樣的結局。
2008年8月27日,這是陳諾最後殺青的日子。
奉俊昊把電影中的最後一幕也放在這一天來拍攝,是想要最後調動一次陳諾的情緒,看能不能出來一些效果。
在結局上,奉俊昊實際有三種設計,其餘兩種都沒有陳諾參與。而這種,他需要看看效果之後,才決定是否取用,如何用。
奉俊昊的導演風格就是如此,他熟練的運用剪輯,把各種敘事手法玩得爐火純青,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陷入他一個又一個的心理陷阱,被他一個又一個的反轉弄的目瞪口呆。
他的風格受到希區柯克的影響極深,和王墨鏡走向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
然而,奉俊昊這一天卻欣賞到了一般隻有王嘉衛才能夠欣賞到的情景。
擁擠的公交車上,陳諾跳了一段讓劇組所有人目瞪口呆,讓奉俊昊差點咬崩了牙的一段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