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捰袖弄精神。
一時怒發無明穴,到後憂煎禍及身。
莫太過氣免災迍,勸君凡事放寬情。
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話說當時那人闖進酒樓中,一把攔著穆春,眾人看時,原是個漁人來此。那漁人身材長大,赤須黃發,銅鐘般聲音,穿著領青綢衲襖。正是那揭陽三霸之一,綽號赤須龍的費保便是。隨後跟著的第二個好漢卷毛虎倪雲,生得瘦長短髯,穿著一領黑綠盤領木錦衫;第三個卜青黑麵長須,第四個狄成骨臉闊腮、扇圈胡須,兩個都一般穿著領青衲襖子。穆弘見費保歸來,便道:“費家兄弟,這外來小廝煞俺們揭陽鎮上的威風,怎得來與他說情。”費保看清白欽麵貌,鬆口氣道:“兄弟有所不知,這人非同小可,虧我歸來及時,險些壞了大事了。”穆春道:“哥哥此話便不中聽,殺這小廝有甚麼不緊!休說他是縣官駙馬,便有利害,俺們這裡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費保喝道:“你這廝好大膽!也不看看我們這幾家都是誰開的產業,若來此出事,到時都去做那倒街臥巷的橫死賊,那裡去饔飧!”穆春睜著怪眼道:“這小廝敢情會是皇帝老兒不成?”費保道:“我對你說時,驚得你尿流屁滾!這人姓白名欽,是那楊律家的上客卿,倘若在俺們這有了閃失,我等到時都要切做刀板麵了!”穆弘大驚道:“怎會是如此?”費保忙叫李立把白欽攙扶起來,靠在凳子上,費保道:“你速去和碗解藥來。”李立便去裡屋調一碗解藥出來,費保接過解藥,捰起袖子,扯住白欽耳朵灌將下去,見那白欽氣色回轉,費保方才鬆口氣。穆弘見此便道:“倘若真是如此,楊家主可知此事了。”費保道:“從酒樓那便知了,今日本是輪那潯陽江上漁民參見交錢,他知曉此事,因料白欽應是跑到李立兄弟的酒店這了,連忙叫我來看,所幸未出大事。”費保話音剛落,就見楊律早帶著童威、童猛兩兄弟並著十來個魚牙子,已是邁步走入店中。眾人見了,連忙做一個禮。楊律沒有回應,隻是去看白欽情況。
沒過半個時辰,就見那白欽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楊律,說道:“大哥怎的來了,我卻如何醉在這裡?這家甚麼好酒?我又吃的不多,便恁地醉了。下回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吃。”楊律聽完,鬆一口氣,笑將起來,費保、穆弘幾人也跟陪著笑。楊律道:“且都請各位兄弟到那潯陽亭上說話。”
當時楊律、白欽、穆虎、穆弘、穆春、費保、倪雲、卜青、狄成、李立、童威、童猛,共是十二個人,一起到潯陽亭上來坐下。穆虎輩分最長,做了主位。楊律見已人齊,便起身指著白欽,對幾個人道:“幾位兄弟,想來不曾會過我這白欽兄弟,今日有所摩擦,想來都是誤會一場。常言有說不打不成相識之話。不如兩折過了,權且在此罰酒三杯,一笑泯恩仇,都做個至交的弟兄如何。”白欽聽了也舉杯道:“小弟久在江湖聽聞幾位兄長大名。隻是無緣拜會,今日闖了番名堂冒犯,便在此罰酒三杯,下不為例,望幾位大哥莫要計較。”眾人礙著楊律麵子,又見白欽如此說,也隻得舉杯回應,罷休此事。楊律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正飲酒間,費保又吩付酒保,做一尾酒糟鯉魚辣湯,再切一份鴨子海參肥膾。幾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一笑泯恩仇,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白欽一鬨穆家樓,二品揭陽李立酒。
若非楊律通天腕,談笑一間泯恩仇。
自此過後,白欽連著三四個月不敢再外出玩耍,一是楊律叮囑,二是惹著一個禍端。看官,你道是甚麼禍端?原來那日酒宴散後,眾人各自尋路回歸。楊律醉的利害,便讓童威先送回家中,白欽也喝的不少,走路搖頭晃腦,又不肯同楊律一並回,隻要自己沿著小路慢慢回來,楊律便讓童猛在旁照看,一並同行,便先和童威走了。
當時二人正沿著揭陽江畔踱步,童威道:“你在此等候幾下,我腹內翻江倒海,怕是需要找個地方出恭。”白欽道:“大哥先去便是,這江水清涼,我留此乘乘涼也好。”童猛道:“那你多留心,我先去了。”白欽道:“大哥慢行。”白欽見童猛走遠,便把鞋襪脫了,放在江岸上,把褲腿望上挽了三轉,兩腳伸入江水中。感那微涼舒爽,白欽頓覺身心愉悅,掃除一身疲懶。白欽泡得乏了,便穿好鞋襪,正要走時,忽然聽得一旁水上發出噗通一聲落水響。白欽酒意尚在,全然忘卻楊律叮囑,乘著酒興便循著聲音去找。見那遠處有幾個家丁身著黑衣在那江邊立著,手上舉著火把,麵前放著一麻袋,上麵斑駁血跡,繞纏著幾圈鐵鏈,一頭已是丟入水中。那幾個家丁見這麻袋尚還在蠕動,便道:“家主,這老豬狗還有口氣在,怕是……”話未說完,就見兩旁幾個人早舉起手中棍棒,卻要往那麻袋上打時,隻見一人自那黑地裡走出。
白欽見時,那人六尺以上的身材,二十四五的年紀,白淨麵皮,一寸山羊胡子,身上穿著一領青紗綢緞。正是前些時日去楊律家中傳達號令的官人錢順。見幾人要動手,笑道:“你們幾個不用費手力,我家老母一向身子虛弱,年歲有近百,不死是為賊合情,丟水裡便是。”
白欽兩耳不聽太清,隻零星聽見百、情、便是幾個字,以為在叫自己,便起身招著手大喊道:“白欽在這!”錢順大罵道:“著鬼麼,誰人在那!”幾個家丁舉著刀棍,去草叢裡七手八腳地拖出白欽來,見其滿身酒氣,就道:“回家主,是個不知那來的醉酒漢,在這胡言亂語。”錢順怒道:“這人來路不明,且給我一並丟河裡去,省得多事。”眾人應一聲,便搭著手要把白欽拋入江中時,恰好那頭童猛出恭跑將回來。見是錢順在此,要做這事,連忙跑上去拉著道:“錢官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是我本家表兄白欽,在這吃醉酒了,不知何事發生,多有得罪,還請念分薄麵,饒他一回。”錢順見是三霸中的童猛,便緩下語氣道:“既然如此,下不為例,且快快帶走。”童猛謝過錢順,忙背著白欽,自那黑地裡回童楊村去了。錢順見了,也隻叫把麻袋拋入江中,回府去了。有詩為證:
錢順愧生恩,弑母祭江忳。
骨血拜所賜,烏羔可堪人。
又有詩曰:
埋子贍親不得法,棄母拋江天亦察。
非無郭巨釜金落,母活子存團圓家。
旦日早時,楊律、白欽、童威、童猛各自起來洗漱完畢,楊律道:“昨日醉的五迷三道,不知可有事情發生。”白欽道:“我也不省事了,有甚糊突處麼?”童猛道:“虧你來事,昨夜險些惹著個大蟲了。”楊律問道:“甚麼大蟲?”童猛道:“具體事宜我也不知,就是那府衙裡的太歲錢順,昨夜帶著好幾個家丁在江邊。白賢弟不知怎的說了幾句胡頑話,差點惹火上身。”楊律道:“怪哉,他去那裡作甚?”白欽揉著腦袋,想了一轉,道:“我隻依稀記得,那人是要把個麻袋拋入江中了罷。”楊律捋須思慮了一番,隻道:“兄弟你莫小覷這錢順!他是個大頑太歲,在衙門裡頗有牽扯,我也不敢弄他三分。你怕不是誤闖著個甚麼事,這些時日,先且待在家中,莫要出門去了。”白欽道:“既是哥哥這般說,小弟依從便是。”
且說那江州府衙中的通判錢順,因那晚見白欽在潯陽江前見得自己做那般大事,心內好生不然。這日倒有個拽白人來同自家議事,也是那府衙中的一個幕僚,名喚江洪的,素來與錢順關係匪淺,也與楊律有所交情。當時見錢順麵色不好,就道:“何事發生?”錢順道:“這楊律府上近日裡忽然冒出個門客,名喚白欽的,行事鬼鬼祟祟,著實可疑。昨夜本要被我拿著,倒吃那童猛幾番搪塞過去,盤查不得。想我也是一朝廷命官,竟受掣於地痞,如何不惹人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隻是奈何不得。”江洪笑道:“我當何事,原是如此,就有一計,先對付了楊律,便是絕了這白欽的後路。楊律這人十分機靈。若先對付了白欽,他若得知,必變了事,倒惹出一場不好。”錢順道:“願聞江兄的妙計如何。”江洪道:“那楊律素來愛與我唱賀詩文,研究墨寶。到時我便邀他來家中品鑒,將他一乾人都瞞了。等到時你再令幾個可以的人賺那白欽來府衙裡。又遣人去楊律家中偷摸搜查,有無罪證,到時不愁板上釘釘。眼下隻消半月之間,派幾個夥計打探那白欽出行便是,一定沒救。”錢順笑道:“此計大妙,多謝江兄了。”
日子最久,不覺已過了半月時間,白欽也是相安無事。這日早時,倒有一人來楊家拜訪。白欽看時,那人衣著華美,風度有佳。正是那幕僚江洪。江洪見白欽麵貌,心裡已有了底氣,便做了一禮道:“敢問楊家主可在?”楊律聽得江洪聲音,也是出來相迎道:“原是江兄來此,莫不是有字畫可賞?”江洪笑道:“說的正是,近日小弟新得了一副墨寶。便邀兄長一同來品鑒了。”楊律大喜,當時便和江洪一並去府上。又對白欽道:“兄弟一人在家,切記小心為上。”白欽道:“哥哥放心去,兄弟記得了。”楊律便不再叮囑,隻讓白欽在家中自行安排。
不多時已是到了晌午時分,白欽百無聊賴,便去那院子裡閒轉,枕藉野樹下扇風乘涼,忽聽得一人叫喚,“那白淨的俊後生,可能來幫奴家一幫?”白欽尋聲去看,見那院外籬笆邊上站著一個婦人,穿著一件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下麵係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白欽認得是住下村的胡四娘,就道:“嫂子有何事情?”那婦人嘻嘻地笑道:“這小兄弟可有空閒,可否來莊後大柳坡幫奴家家中挖口水井便是。”白欽問道:“嫂子,做這般事,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胡四娘道:“我那丈夫出外做客未回,諒奴家一介婦人,怎做得這活路。”白欽道:“恁地說,我便來幫嫂子一把,權當解悶了。”
白欽隨著那胡四娘走去下村家裡,正走之間,隻見遠遠地山凹裡露出兩間草屋,矮籬泥牆棘荊編,豆棚架滿庭中。白欽道:“嫂子,這井口要挖在何處?”胡四娘笑道:“先且不急。”轉身去屋中端出一碗涼水,隻道:“這天氣熱的燒心,喝碗水再動工也好。”白欽看那烈日當空,照得口渴當不得,喉嚨裡也煙發火出。便端起碗將那水一飲而儘,甘甜如醴,頓覺暢快。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一下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胡四娘見狀,便扶著白欽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一拍手,早有一人閃出來,正是那錢順本尊。
錢順見白欽到底在此,大笑道:“還是四姐主意好,法子靈,叫這廝手到擒來。”胡四娘道:“大人可彆忘了奴家的賞錢。”錢順道:“四姐放心,定差不離。”便叫屋外走進數名衙役,抬著一箱金珠進屋內,交與胡四娘。錢順道:“你們幾個可去那楊律家中搜得甚麼來?”那一眾衙役道:“回稟大人,我們幾個搜了多輪,那房中並無他物。”錢順聽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隻是來回踱步,叫道:“怪矣!”有兩個衙役正把白欽扛起來,往屋外去。隻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一個亮閃閃的漆銀玉佩腰牌。錢順拿起來看時,上麵雕著銀字,道是“聖公永樂”四個篆書字樣。錢順看了,大為驚喜道:“有了,你們先且不要動手。不想這廝竟會是方賊餘孽,真乃天助我也。”便叫衙役把一個大竹籮,扛了白欽,直抬到江州府衙裡,當廳歇下。
一見知府,錢順早先講了此事,知府高堯卿便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白欽押於階下,幾大盆薑汁涼水澆在臉上,才見白欽幽幽轉醒。眾軍漢抬起殺威棒,把白欽一步一棍打到廳前。白欽大叫一聲,“痛殺我也!”高堯卿一拍驚堂木,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餘孽,賊心賊肝的人!朝廷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白欽大叫道:“相公冤枉,我不是賊,也不做這般的事!定有誤會。”高堯卿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一旁,叫把贓物帶上堂來!”眾軍漢把白欽押在一旁,錢順自那頭帶上兩個潑皮無賴,一個喚作王端,一個喚作崔強。兩個俱扮做那日剿滅的石生兵丁裝束,一入堂上,當即下跪拜倒,叫道:“老爺寬恕,我等願招。”高堯卿道:“本官恕你二人將功折罪,且從實招來。”王端便把手指著白欽道:“此人正是那在逃之人白欽,早先俺們在方臘那裡便麵會過的,絕無差錯。”白欽聽了,也自目睜口呆,隻得叫屈。錢順便把在白欽身上搜來的那枚玉佩腰牌呈在案上。高堯卿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眼下人證物證俱在,如何抵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道:“送去機密房裡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白欽大叫冤屈,高堯卿、錢順那裡肯容他分說。叫眾軍漢扛了贓物,將白欽送到機密房裡收管了。
次日天明,高堯卿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白欽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喝令左右把白欽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麵前。白欽卻待開口要再分說,高堯卿大怒,喝道:“這廝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頭加力,好生痛打!”眾人下手,把白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疼昏死去。錢順便叫衙役拿著白欽手在罪狀上畫了押,按了手印。又取一麵二十五斤死囚枷釘了,發下牢裡監收。當日,公人帶白欽到單身房裡,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那牢城營裡甚麼風景?但見: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麵使者,轉麵見赤發鬼王。黃須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麵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隻此便為真地獄。
且說白欽自到單身房裡,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白欽。為首一個健壯漢子道:“好漢,你新到這裡,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此處的管營、差撥都不比彆處,那兩院押牢節級喚作張阿龍,更是這裡一方霸王。他本是一潑皮無賴出身,因會阿諛諂佞,竟做了吏員。到任以後,平日裡狐假虎威,最愛詐人錢財。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若遂他心時,萬事皆休;倘或惹惱了他,便有千般手段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日裡,多少好漢到這營內,白白送了性命。你若有人情書信並錢物時,提早將出來。包裹裡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不得這人情時,那一百殺威棒,輕則臥床不起,重則登時結果了性命。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隻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白欽道:“感謝哥哥指教我。不知高姓大名,為何到這裡?”那漢子道:“俺姓周,雙名春華。本是山東兗州人氏,自幼家貧,便背井離鄉與大戶人家做苦工。一日不慎失手,將那築房的木材墜下來,砸死了人,被流配到此處死牢裡,如今已有半載有餘了。”白欽道:“看來是同病相憐之人。小弟白欽,睦州人氏,自小沒了父母,沿街乞討為生。多虧父老鄉親資助,混個溫飽到長大成人。如今我身邊也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又一個瘦長漢子向前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隻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隻是小心便好。何況自古邪不勝正,天佑善人。哥哥一表人才,不同我等常人,必有出頭之日。”白欽正欲再問那漢名姓,隻見人群中又道:“差撥黃官人來了!”眾人都自散了,白欽獨一個坐在單身房裡。
隻見當時獄卒開了牢門,差撥大搖大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白欽?”白欽道:“小人便是。”差撥笑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何須要我黃堯開口說?若是曉事,便拿些覲見禮與本官。”白欽見問,忙起身拿出五兩銀子,向前陪著笑臉道:“差撥大哥,些小薄禮,休嫌輕微,還望照顧則個。小人另有十兩銀子,勞煩差撥大哥送與管營。如蒙看顧,大恩難忘。”那差撥黃堯見白欽這般識相,便笑道:“兄弟,我也聞你是江南舉事的好漢,揚州除害的英雄。日後遇赦還鄉,定能飛黃騰達。之後若是要打殺威棒時,你隻推說棒瘡未愈,暫乞寄打。那管營也與我混得廝熟,我自來為你說話。”白欽道:“多謝照顧。”當時差撥收了銀子,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不多時,牌頭將白欽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見那個姓王名朝的管營居中正坐,滿臉怒氣。王朝道:“你這新到囚徒,可知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製:新到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追去背起來!”白欽告道:“小人入獄前曾於路上吃了脊杖,棒瘡未愈。望大人憐憫,權且寄下這頓棒。”說罷,對那黃堯使個眼色。不想黃堯卻閉著眼,不發一言。王朝拍案大怒道:“放屁!你自棒瘡未愈,乾我鳥事?左右與我照打不誤!”
看官,白欽原已將銀子與了黃堯,為何卻不相救?原來這廝是個狼心狗肺之徒,素常以捉弄犯人為樂。那日獨自覓下十五兩銀子,並未打點管營,反進讒言說了白欽許多不是。那王朝本就沒甚好氣,聽得黃堯這般說,勃然大怒,便要狠狠拷打白欽。白欽情知不妙,隻得忍了那口氣,低頭受打。
當時軍漢拿起棍來,卻待下手,隻見牌頭施瀛朔叫道:“節級大人駕到!”王朝、黃堯聽了,驟然變色,飛也似奔到點視廳口,躬身相迎。那王朝笑涔涔的道:“節級大人諸事繁忙,今日甚麼風把大人吹來了?”張阿龍道:“今日閒暇無事,特來牢城營一看。適才何事大發作,把我驚動了。”王朝賠笑道:“卻無甚事,乃是一個新到配軍,謊稱棒瘡未愈,想逃那一百殺威棒。小人正待打這廝,不想驚擾了大人。”張阿龍聽罷,走到白欽麵前相了一相道:“你這天殺的賊配軍,身上棒瘡可真未痊愈?”白欽隻好道:“小人確實棒瘡未愈,禁不得打。”張阿龍道:“我看這人麵色蒼白,身材饑瘦,定是實情。權且寄下這頓殺威棒,隻送些常例人情與我便是,日後再作計較。”當時喝叫軍漢收了棍棒,把白欽帶回單身房裡歇息。
眾囚徒又一哄而上,隻見周春華笑問道:“好你個白欽,竟真把殺威棒寄下了。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白欽道:“並不曾有。”瘦長漢子道:“若沒時,卻真倒是吉人自有天相麼?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聽兄弟一句說,他們晚間必然來結果你。”白欽道:“怎地來結果我?”眾囚徒都道:“他到晚把兩碗乾黃倉米飯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裡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乾槁薦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壓殺。”白欽聽罷,暗暗心驚。
眾人說猶未了,隻見牌頭施瀛朔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白欽?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白欽看時,一碗米飯,一盤肉,一盤青菜。又是一大碗湯水。白欽尋思道:“敢是先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再來對付我?我且吃飽了,卻去理會,便死也做個飽鬼。”白欽吃罷,那人收拾碗碟回去了。白欽坐在房裡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不多時,施瀛朔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一大桶湯來,道是請好漢洗浴。白欽尋思道:“我一時不與那狗官賄賂,不想他直如此心急,早晚必來糾纏。且落得洗一洗再作理會。”兩人安排傾下湯,白欽跳在浴桶裡麵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拭乾了穿了衣裳。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見窗子上天色已晚,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王朝、黃堯、施瀛朔三個卻一同來了。王朝先屏退二人,笑問白欽道:“你這廝可知昨日節級大人因何免你一百殺威棒?”白欽道:“小人不知,隻待早死。”王朝道:“兄弟有福了。那張阿龍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要叫你做他親隨梯己人,早晚稟告上官,將你赦罪。我等在他手下廝混這麼多年,也沒這個福分。”白欽大喜,連連稱謝,王朝自回去了。
自那日起,接連數日,白欽每日送些常例人情,每日都有人為他送飯洗浴,收拾被鋪。又得了特許,可以出牢四處閒走。隻見一般的囚徒都在外麵,造船、割草、喂馬,各有其分。內中有幾個囚徒,與白欽最為相投。頭一個周春華,此前已是說過了;瘦長漢子名叫高明,從小不愛讀書史,隻愛刺槍使棒,為人打抱不平,犯事入獄;一個姓米名宣,廂軍弓手出身,卻是惡了官長被陷害下獄;又有兩個名叫具奧、郝南,曾在富戶家中做仆人,因醉酒調戲主母,家主不肯見容,也告官抓到江州牢裡。白欽見他們都是苦命人家,又因此前結識的友人無一個在此處,都以兄弟視之。每日一同飲酒解悶,互訴衷腸,不在話下。
再說外麵江洪向高堯卿進言道:“近日傳言,有揚州在逃官弁者,似是這白欽其人,當上奏大理寺卿稽核為好。”高堯卿道:“乾卻鳥事,這白欽乃是方賊餘孽,人證物證俱在,還需費甚麼?”看官需知,入仕初時,江洪便與高堯卿、錢順彼此友善,嘗為昆弟之交,每論一二即有所出,也必偕之。及至此事,江洪卻頗不直高堯卿其所為,何也?
原來這江州早時曾有妖人成秀自立偽王,脅迫百姓,攻打城池,其中卻有一人,名喚郜雲官,早萌貳誌,暗中與人使書詣營乞降。乃乘單舸舟船會江洪、高堯卿等人於湖上,表明心意,高堯卿令其斬成秀首級以獻,立誓不殺,江洪為證。未幾多日,郜雲官殺成秀而投,高堯卿卻違諾而殺郜雲官,江洪大驚,手捧郜雲官首級而哭,此生誓不再與高堯卿出謀。眼下又見高堯卿要立判白欽,隻道是有舊事再現,故而百般撓阻。錢順見高堯卿如此表態,也道:“蓄意謀反,按律當斬,江兄不必多慮。”高堯卿見此,也不再聽江洪申辯,傳令擇日處斬白欽。江洪大為氣惱,又爭辯不過,便出府衙直奔楊律莊上。正逢著楊律去收歲錢歸來,江洪道:“楊家主,大事不好了!”楊律見是江洪,又做了一禮道:“原是江兄來此,怎會這般急促?”江洪喘了幾口大氣,張開手掌,就在楊律麵前說出一席話來。這一下,有道是:天目山前水齧,心地脈上危機。
正是: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路塹之外定有域還。畢竟這江洪對楊律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