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鬨喧嘩。
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亦是他。
切須戒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
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後逢賓隻待茶。
話說當時那家丁道:“李大哥,你怎的在此處晃蕩,不來尋愚兄我問候?”不待白欽答複,那家丁便把白欽悄悄拽出人群,望那僻靜巷角處拉,到這一拐角酒家處,就見那家丁朝裡麵喊一聲,楊律慌忙搖扇自窗口處探出頭來,問道:“人你可帶來?”那家丁道:“回家主,已是來了。”楊律道:“你且帶進來跟我說話。”
當時兩個一同進了酒店內,直入到後麵一間靜房中坐了。白欽見楊律正坐那堂屋中,見白欽進來,把扇指著白欽道:“星君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錢要來捉拿你,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又怎得會在這裡?”白欽苦笑道:“我如今已無了官職,心腹兄弟景德又客死他鄉,隻身一人逃到這裡,先生便不必稱我為星君了,隻望還可念舊時情緣,還稱一聲賢弟便可。”楊律笑道:“星君怎這般自損,無需推辭。無論當下如何光景,汝乃是天上客星下界,我必會與你患難與共。”白欽拜道:“多謝兄長如此感念舊情。”楊律慌忙扶起白欽道:“星君又這般折煞我了,先說說怎麼會如此,想必是其中有誤會?”白欽道:“不知是那個害人賊,在揚州城裡造謠生事,說俺和賊兵內通款曲。上麵又來了一乾不管事的庸人加害於我,上那去得洗冤昭雪?便隻想得一計,逃奔來投先生了。”楊律聽罷前因後果,甚是驚歎。又思慮一番,楊律便道:“事已至此,星君先且放寬心,安心在我這暫居一時。雖無金盤銀果相招,每日幾餐粗茶淡飯卻還是有的。隻是鄉下小村裡人多眼雜,萬事須小心為上。”白欽稱謝。楊律又道:“這個靠灣酒店便是我幾個結義兄弟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的家裡。他們弟兄三人兩個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端的是好漢。”便叫童威、童猛都出來與白欽相見了。白欽見這童家弟兄三人模樣,心中亦讚是好漢打扮,各自做禮問候了一番。楊律叫童家的主管葉清安排些酒水飯食與白欽吃了,四人直吃到五更時分,那天色曉星殘月,霞光明朗,四人便一齊投揭陽鎮童楊村裡去。走不多時,見一棟大宅首當其衝,矗立那山腳之下,外側抱一圈溪水,委實秀麗。但見:
前通山嶺,後靠溪岡。一周遭楊柳綠陰濃,四下裡喬鬆青似染。草堂高起,儘按五運山莊;亭館低軒,直造倚山臨水。轉屋角魚蝦嬉戲,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原來這楊律因是江州童楊村本土世家出身,父輩曾在江州亦置辦了幾畝產業,周遭幾家佃農漁夫都來此求衣食。月月年年皆有歲收租成,楊律久來經營,方得吃喝不愁,遊玩四海,結交江湖群英。白欽見楊律那宅院布局裝潢四開八方,果然氣派。踱進屋後,楊律叫下人點燈,先騰了一間客房給白欽住,又提了淨桶,洗了手腳,各自歇息了。自此以後,白欽便隱藏在楊律家中避禍。童威、童猛幾個,也朝暮精精致致供茶獻酒供食,伏侍白欽。
忽一日,白欽正在會客廳上與楊律商議事務,忽然幾個家丁飛奔撞入,說道:“有一彪賊兵渡水劃船要來打江州,江州府尹差撥各村鄉紳裡正軍官,帶領本村人馬,協助各級州官合兵圍剿。楊律聽了先是一驚,旋即便讓家丁速去叫童威、童猛兄弟來。從人剛去,就見一官人帶著數名官兵來,楊律看時,正是那江州府裡的通判錢順。此人乃是貴州治下鬱林縣龍山鎮人氏。因其少時喪父,全由自家母親含辛拉扯長大,每每教其從善,凡事當問心無愧。不想這錢順性格陰鷙非常,不學無術,全靠偷賣母親一應首飾嫁妝,將錢補了官做,又一路貪濫,竟做到江州通判之位。錢順見楊律在此,就做了一禮,道:“我奉知府上諭,現有賊兵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將來童楊村外泰澤湖蕩裡屯住,預備攻打州府,特來報知家主,協助官兵禦敵。”楊律道:“此事不勞官長多費口舌,正乃分內之事。”錢順見此就唱個喏,自去了。
送走了錢順,童家兄弟也被請來,楊律便請幾個好漢一同歸到廳前,尋思道: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又叫下人去請這當村裡三四百大小戶頭,都到自家家中草堂上,按序齒坐下。楊律先教下人一麵把盞勸酒。一麵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將有賊兵渡水來此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唕。我今特請諸位父老鄉親前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自在莊上打起梆子,你等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若各家有事,亦當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眾人道:“我等村農,隻靠楊家主施衣食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付,回家準備器械。自此楊律帶領眾人修整村中門戶牆垣,安排莊院,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童威、童猛、葉清也準備了幾百好水性青壯,白欽見此,自也在肚中思量道:“倘若此番在這能剿賊立功,到時也不愁無路去洗刷我這莫須罪名。”便也每日操練武藝,預備建功,不在話下。
看官,若問這彪賊兵何處而來?原是那年石生因蘇州之事,分兵出走,沿太湖笠澤江北上開拓新天地,打造戰船無數,專以水上攻殺過往。每得手時,就停駐運河漕口之處,暫做歇息。過往船商無不被洗劫搜刮。官府雖聞其惡名,卻因交叉之處是所謂曰“三不管”之處,各地官吏齟齬不進,隻使石生愈發做大。途中又陸續招收了幾員大將:一個是聞人世崇,原是舡夫出身,能挽得七八十斤硬弩,使一枝方天戟,是個殺人不轉眼的魔君;再一個姓劉名黑虎,一個姓祖名虯,皆是上黨清河人,各使一把鋼刀,有萬夫不當之勇。時人皆號其為水上三匪。石生見勢力已成,便與自家女兒石菊英商議道:“如今雖有水師萬千,卻無一處城池可依,終不是長久之計。依為父之見,當沿河道攻占江州,繼而奪取無為軍。如此宋軍即使欲來攻打,也無奈我何。”石菊英道:“此計可行,那江州知府高堯卿為人貪婪,不及敬修,人心不服,攻打必然可得。城中能用之將,唯有一個都監何武,武藝了得,弓馬諳熟,隻是有勇無謀。隻是要取江州先得過童楊村,隻怕那裡世家大族不肯乾休。”石生道:“大兵壓境,出其不意,不愁他不得。”當時就叫繼續挺兵,進取江州。
且說江州府尹高堯卿知曉賊兵進犯,連忙點差地方士紳集結團練,並本州兵馬都監何武,帶領一千餘人,拘刷本處船隻,就在童楊村湖蕩裡調撥,分開船隻,水陸並進,合力圍擊賊兵。楊律等人接令,早把兵馬備齊,就待賊兵來此。
且說石生兵馬駕船疾行,先命聞人世崇帶領人馬上頭船,搖旗呐喊,殺奔進巢湖來。看看漸近湖心,隻聽得水麵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石生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六路,六員大將各領一支船隊進取。石菊英、聞人世崇隨石生攻打童楊村,劉黑虎、祖虯繞道直取江州城池。劉黑虎、祖虯見那城池模樣,心裡大喜。不叫戰船火炮攻城,直接將戰船開至江州城靠江邊的城郭上,架起雲梯短尺,叫兵士飛奔上城,大眾官兵不及反應,隻擱那捏呆呆的發愣。緣是高堯卿雖得賊訊情報,卻是心大無憂,武備仍舊廢弛,如此江州城池幾乎被破,按下慢表。
且說楊律等人在童楊村嚴陣以待,隻見水麵上遠遠地駛來數艘巨樓,將開入巢湖。眾人看那戰船時,如海大魚般,船身立有城樓,似江海鱟。上有三層,船上各路火炮、火器一應俱全。船頭上立著一個大將,頭帶絳紅巾,身穿盔甲,握著一把方天戟,正是聞人世崇已領先頭兵來打童楊村了。白欽見此就對楊律道:“賊兵火器十倍精於我等,若是在此決戰則用己之短,博人所長。兵法是曰大忌。”楊律道:“兄弟可是有計策?”白欽道:“事到如今,唯有誘敵深入之策。”當時便接過楊律指揮令旗,叫童威引著兵馬去留駐巢湖水邊,引賊兵舍堅船而登入漢岸之上陸戰,童猛帶著一彪鄉勇把守住老龍灣這個彙口處,若見賊兵來至漢岸,則火速下水,放火燒船。楊律再引一彪鄉勇,待到賊兵入漢岸時,一舉攻打。白欽自家也引著一彪鄉勇,埋伏周圍隨機應變,依靠石灰峰、獅子山、大勝關幾處都為屏障,到時不愁石生全軍覆沒。葉清便率幾百好水性兒郎巡遊江上,防止賊兵他路會合。眾人聽完都稱好,楊律聽了眼神卻是一變,領兵照白欽所說布置。
當時石生船隊見童威帶著水兵鄉勇正在布防,便叫火炮箭矢先行轟擊。童威等人忙去船艙裡拿起一片青狐皮來,擋著箭矢,潛入水中。後麵石生船隊隻顧趕。趕不過三二裡水路,眼見將駛過老龍灣,童猛見此,也是隱著兵馬,就等賊兵授手而擒。果然一切隻如白欽所說,石生見那鄉勇兵馬一路敗逃,心下大喜。當時追趕過老龍灣,倒漢岸前,直逼童楊村。隻是已無水道,須下船登岸,眾將來請石生號令,石生舉錘大笑道:“童楊村近在眼前,官兵已經潰不成軍,且與我下船作戰。”當時賊兵紛紛下船,衝到漢岸之上,不想白欽早在獅子山上瞧見石生儘數登岸,便把手中紅令旗望左右各一指。也不聽梆子聲響,呐喊口號,隻有漢岸周圍石灰峰、獅子山、大勝關、童楊村裡都殺出鄉勇,分兵幾路,儘數來攻。賊兵猝不及防,隻覺白欽兵馬如同天降。又見後方戰船火起,正是童猛已帶人火燒戰船了。白欽、童威帶著人也撞入賊兵陣中,人遇殺人,馬撞砍馬,死傷無數。賊兵軍心大亂,早亂成一團,要奔船隻又被火燒,隻得尋小舟要逃生。聞人世崇逃時遇著白欽,揮戟去刺,白欽也舞星君劍相迎。兩個在岸邊廝殺三五十合,聞人世崇越戰越退,不覺一個分神,站腳不住,墜落水下。童威、童猛又從水中鑽出,童威順手扔出一條鐵鉤,正中聞人世崇衣甲,拽入水中淹了一遭。童猛一杆漁叉,忽上忽下,聞人世崇方在掙紮,吃一叉搠中心窩,性命歸陰。
石生見此,叫苦不迭,回頭看時,隻見手下人馬一個個連滾帶爬,都撲通通的跳下水裡去了。後麵葉清早把漁船往石生兵馬這便靠,那一眾賊兵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石生、石菊英隻得駕著小快船,並著十來個兵士僥幸逃出生天。彆的賊兵能識水者,水裡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裡都被葉清帶人活捉了拿至岸上。白欽不見其中有石生身影,又見那些被俘賊兵狼藉嘴臉,心裡萬分厭惡,隨手提溜起一個賊兵,把槍點在他心窩上,喝道:“不許動!若敢一動,與你數十個透明窟窿。我且問你,這石生去那了?”那人捧著槍頭,見是白欽,連忙道:“白軍長,昔日我等也曾在聖公麾下一同共事,石生去向,委實不知,萬望高抬貴手,今時繞我一命。”白欽聽完,更加惱怒,喝道:“可恨殺才,誰個與你沾親帶故!沒有梯子,怎敢混巴高枝兒!”便把槍一搠,戳死那人。又叫把所俘的賊兵儘數殺死於水邊,紅水染土,著實駭人。楊律見此,眼神又是一變,深深歎息一聲。
這邊楊律叫清洗地界,又聞官府也遭攻打,忙差人去探聽消息。方才走時,遠遠的見幾個軍官自山邊騎著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來至童楊村前。一行人後穿繩縛索,捆得一二百人,趕著前進。白欽見那為首的軍官模樣,大喜道:“原是澤霸兄弟,許久不見了。”來的幾個軍官正是石澤霸、張嶽、常軒、夏懋。原來自那年道觀分彆,石澤霸幾人響應州府號召,參軍入伍,因功來江州任職。卻因官家素來重文輕武,又無門路覲見,隻做得此般蕞爾小官。當時劉黑虎、祖虯二個賊將分路來犯,知府高堯卿庸弱無能,錯失時機。看官聽說,那高俅初發跡時,因無子嗣,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是為高衙內。因那高衙內舊名高世德,便依舊用之。後來高俅生下三個兒子,長子高堯卿、次子高堯輔、三子高堯康,高俅一力抬舉,都做了官職。以至賊兵攻入城中,唯有都監何武揮軍力戰,在陣雲中左衝右突,漸漸眾寡不敵。突然賊兵後方火起,好似祝融出離宮,又如華光縱火駒,黑煙彌漫燎人,大眾皆潰。正是石澤霸、張嶽、常軒、夏懋領兵前來救應。四個都是武藝精熟之人,又是領兵突襲,劉、祖二將如何能當?石澤霸大斧向前,先攔住劉黑虎廝殺。張嶽也挺刀與祖虯相鬥。兩下大戰,鬥有二十餘合,先見劉黑虎心怯,待要轉身逃走時,吃石澤霸一斧落下,將劉黑虎從肩膀到腰肋,斜劈做兩段。賊兵大敗,落荒而逃。這石澤霸戰得興起,又揮動兩把全金板斧,大呼酣戰,直殺得賊軍呼兄喚弟,覓子尋爺。張嶽挺著大杆刀,在後緊緊護持。祖虯見勢頭不好,又恐吃捉了受辱,隻身投塘水而死。常軒、夏懋見狀,各引一支軍馬分路擊殺,擒獲無數。
當時幾個大將因城中內亂平定,又知童楊村地界也遭賊兵攻打,便又引兵來此救援。聽聞白欽叫喊,石澤霸也認出白欽,其他幾個也都下了馬,與白欽相會。所俘賊兵便被楊律叫送往知府處置。眾人來到楊律家中坐定。眾人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過不多時,錢順帶著一眾衙役攜帶金銀段匹,來賞賜眾將。眾人大喜,楊律也做主成人之美,當時家裡殺雞宰鵝,就在自家宅院裡請眾人筵會敘舊。楊律拿出自家醞的好酒,童家兄弟也帶來剛采的新鮮蓮藕,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魚、肉、鵝、雞品物,不必細說,都叫下人做了食。白欽卻在其中見得一人,竟是仇瓊英。現已被葉清夫婦收養做了義女了,二人相視一笑。楊律請白欽坐了第一位,自與童氏兄弟坐在左邊主位,石澤霸等四人坐在右邊客席。常軒之妻徐霖陪同仇瓊英、葉清渾家等宅眷,另做一席在後堂飲酒。當時眾人開懷暢飲,各說了前程往事,好不痛快,至夜半方休。
挨至天明。白欽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裡係條紅絹搭膊,穿上布衣草鞋。楊律早來叫去吃早飯,白欽吃了茶飯罷,楊律便道:“今日我要去那衙門裡辦些事宜,星君可在這江州四處耍耍玩,隻是遇事小心,莫要逞論能,凡需三思而後行,莫要生是非。”白欽道:“兄長多慮了,我又不眼瞎耳聾,怎會鬨事?隻是央先生幾兩銀子,那揭陽鎮煌璨樓的蓮子魚湯可是有名哩。”楊律大笑道:“我當何事,原是如此,兄弟有需,隻說就是。”便取出幾錠大銀,都交與白欽。楊律又道:“兄弟即使要去吃酒,也牢記莫與娼妓等勾欄瓦肆牽連瓜葛。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莫要聽其風語兩句,便血氣上湧去逞英雄了。”白欽道:“兄弟記得了。”楊律見此,也就出門辦事去了。白欽見楊律走了,自也出門去往城西煌璨樓。
且說白欽一人離了楊律家,行過得三五百步,便到了潯陽江上渡口,見過了童威、童猛兄弟,白欽便坐船出水路去往揭陽鎮。到得岸上,又翻過了揭陽嶺,走入一條大道,行不數步。隻見官道旁邊,早望見一座酒樓矗立大道旁,正是那煌璨樓。白欽看那個煌璨樓時,果然是個氣派去處,但見:
石獅迎路,百花接客。參天巨柳掛紅聯,圓木實門透酒香。桌前商賈過往貪飲,室內販夫滯留飲湯。裡屋藝伎彈指琵琶曲,台上牛伶高唱胡笳拍。東土士逾心,西天佛跳牆。
這煌璨樓門口早有小二哥在等候,見白欽走來,便邀白欽到裡麵坐下,白欽取出那一錠大銀,隻道:“好酒好菜且要招呼來。”小二哥道:“客官稍等便來。”過不多時,就安下肴饌,將酒來篩。白欽飲了一口道:“果是好酒,不要小盞兒吃。隻將大碗篩來,另造幾碗蓮子魚湯來嘗。”小二哥便排下大碗,將酒便斟。白欽也不謙讓,一連吃了三碗。那小二哥又端來一碗鮮香魚湯,白欽大喜,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裡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又捧起碗,連湯帶肉一並飲入肚中。滴滴點點,淋了一桌子汁水。桌上酒肉一並下咽,正到儘性處,隻聽得隔壁閣子裡有人哽哽咽咽啼哭。白欽便問小二哥道:“是何人在此打鬨,擾人雅興。”小二哥道:“客官莫要多口舌,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要添酒肉隻說便是。”白欽不做理會,直起身闖入那閣子中,見一大漢滿麵紅光,懷中正摟著個婦人,直要把手伸入衣中。那婦人淚眼婆娑,又不敢逃,隻得把手推著那大漢。白欽見此,不由分說,拍桌喝一聲,“清平世界,何敢來調戲良人?”那大漢見有人闖入,霎時壞了雅興,一把推開那婦人道:“是那來不長眼的小廝,卻敢來叨擾老爺辦事!”白欽看那大漢時,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花蓋膀雙龍捧項,錦包肚二鬼爭環。
潯陽岸英雄豪傑,但到處便沒遮攔。
那大漢睜著眼喝道:“這賤人既要來俺這酒樓賣唱,便須聽俺吩咐。你這廝如何又敢來此耍滑頭,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白欽回道:“欺侮良人,可無王法了?”那大漢揪住白欽喝道:“你這賊配軍,竟敢回我話!”白欽說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朝白欽打來,白欽閃身躲個過,那大漢又追入一步來。白欽一下繞至身後,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隻一兜,踉蹌一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紮起來,又被白欽飛起一腳踢翻了。順勢踹下胡欄,摔到樓下叫喚。酒樓裡吃酒的那些客人都見得驚了,不敢停留,烏壓壓的亂轟跑了。
白欽正下樓看那大漢時,就見一人自後屋走出,喝道:“是何人膽敢在俺這裡鬨事?”白欽看那人時,端的是好表人物。但見:
麵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鬥府,佑聖下天關。
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幡。穆弘真壯士,人號沒遮攔。
原來這兩個大漢,俱是此間人氏。隨後出來的這個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那躺地上的是他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他兩個的老子穆太公早時也是為一方豪傑,喚作開山彪穆虎,祖貫是北地燕州,善使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大鐵錐。早年曾在河北招討使帳下做副牌軍,因惡了上司,吃人尋事陷害,便亡身在綠林中,直到揭陽鎮地界才紮下根來,直做到許大產業。百姓之間口口相傳,都說:寧吃三鬥糠,莫惹穆家莊;寧吃三鬥醋,莫行穆家路。
看官,這江州揭陽鎮**有三霸。一個是揭陽嶺上嶺下的費保、倪雲、卜青、狄成四個好漢,原都是江上漁民,因覺來錢慢火,就在此做開路酒家,劫貨殺人,是為一霸;這第二個便是揭陽鎮上煌璨樓的穆家父子,欺男霸女,逼良為娼,是為二霸;這第三個便是隨楊律左右的那童威、童猛兄弟倆。平日潯陽江邊做私商,殺人放火無數的,是為三霸。江州百姓都惡其姓名,因此喚作揭陽三霸。
話休絮繁。當時穆弘見白欽在酒樓中鬨事逞凶,又打傷了自家兄弟穆春,立時大怒。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先來搶奔白欽。白欽手起,一拳一腳,來的一眾都吃白欽打倒了。那幾個火家搗子,都遭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穆弘喝道:“你這廝膽敢來此鬨事。”便上手去抓白欽,白欽見這穆弘人高馬大,便一下縮著腿,讓穆弘整個身子撞入懷中。白欽瞅準時機,把拳望穆弘肚腹上隻一打。穆弘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往後去仰。正待起身時,又吃白欽抓起一交凳,砸倒在地。白欽拾起那交凳,翹腿坐著哈哈大笑道:“今後你這兩個若再敢乾此糟事,我見一遍打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們個半死,重則結果了性命!”正說時,那後廚裡又轉出穆虎,見自家兩個兒子都倒在地上,大叫一聲,閃入屋後去了。白欽道:“壞事了,這廝必是去尋人來,我當速速離開才是。”便一溜煙般閃出煌璨樓,往童楊村走了。
隻說白欽自打煌璨樓出來,一路向著童楊村奔走。烈日炎炎外加千裡奔走,方才打鬥恁久,那魚湯又是個消食之物,才跑數裡遠,白欽免不得腹中又是饑餓。在路約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多,白欽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麵一座高嶺。白欽見了大喜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方才跑到嶺前,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白欽見了,心中歡喜,自語道:“我肚裡正饑渴哩,原來這揭陽嶺上還有個酒店,天氣這般熱,我且去買碗酒吃了再回。”
當時白欽入酒店來,尋個長椅坐下,喘了口氣。又過半個時辰,仍不見一個人出來。白欽叫道:“怎地不見主人家?”隻聽得裡麵有一人應聲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白欽看這漢子時,怎生模樣?但見:
赤色虯須亂撒,紅絲虎眼睜圓。
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當時那人走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麵圍一條布手巾。看著白欽唱個喏道:“拜揖!客人要打多少酒?”白欽喘了口氣,道:“我走得肚饑,你這裡有甚麼飽腹的來賣?”那人道:“隻有熟牛肉和渾白酒。”白欽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裡嶺上賣酒,隻是先交了錢,方才可吃酒。”白欽道:“這個無妨,便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歡喜。等我先取銀子與你。”那人道:“恁地最好。”白欽便從身上摸取出些碎銀子,放在桌上。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著,見白欽衣著光鮮,必然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便從桌上取了白欽的銀子,又去裡麵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一隻大碗,一雙箸,一麵篩酒。白欽腹中已是叫喚,悶著頭一頭吃,一麵口裡說道:“且不說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聽聞都是酒肉裡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隻是不信,那裡有這話?”那賣酒的人聽完,卻似嗬嗬笑道:“你若這樣說了,便不要吃。可知我這酒和肉裡麵,都有了麻藥。”白欽大笑道:“這個大哥,好來耍頑,瞧見我說著麻藥,便來說胡話取笑。”那人也笑,白欽吃了兩碗,又道:“大哥這酒好生有氣力,便熱吃一碗也好。”那人道:“客官你要熱著吃,我便將去燙來。”那人便將酒燙熱了將來,又篩做三碗。白欽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不消多時,三碗熱酒又是入肚。隻見白欽忽然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望後便要倒。自言自語道:“怎地吃得這幾碗酒便恁醉了?”正要往前走,撲地倒了。酒店裡那人大喜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倒送這頭行貨來與我。”便先把白欽倒拖了入去,山崖邊人肉作房裡,放在剝人凳上。再把白欽衣服解開看時,裡麵一大錠銀掉出來。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著這等一個過往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
那人看罷大銀,揣入懷中,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隻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恰認得,正是那煌璨樓的穆弘幾個,那人慌忙出來迎接道:“穆大哥,那裡去來?”那穆弘走進店中應道:“倪雲兄弟,我們特地上嶺來尋一個人,料道是該來逃奔至此了。”倪雲道:“大哥卻是等誰?”穆弘道:“等個不長眼的小廝。”倪雲問道:“甚麼不長眼的小廝?”穆春搶著回答道:“那小廝不知是何方人士,武藝端的高強。來我酒樓裡打砸一番也就罷了,還打傷俺們兄弟兩個,待抓到時,必要將他生吞活剝。”倪雲道:“這小廝竟有如此本事?”穆弘、穆春、穆虎齊聲道:“正是。”倪雲又問道:“確信要打我這裡過?”穆虎道:“自我酒樓往東跑,必要上揭陽嶺,經過你這酒家,我等追了這多裡路,並不見有一個身影。莫不是那小廝生翅飛了不成,天氣又熱,我便同我兩個孩兒,信步踱上嶺,先來你這裡買碗酒吃,順路望你一望,再去追那小廝。近日你店裡買賣如何?”倪雲道:“不瞞大伯說,這幾個月裡好生沒買賣。早時費保哥哥帶著卜青、狄成二位兄弟去楊家主那領些油水,我就在店裡看管,今日謝天謝地,竟能捉得個行貨,又有些東西。”穆弘慌忙問道:“是個甚麼樣的人?”倪雲道:“是個白麵郎君一般的人。”穆弘大驚道:“這人莫不是個白麵身長的人?”倪雲應道:“確實麵目白皙,身材修長,又不肥胖,可切做水牛肉賣。”穆弘連忙追問道:“尚還不曾動手麼?”倪雲答道:“方才抱進作房去,等我結拜兄長費保回來,尚還不曾開剝。”穆春道:“先且等我認他一認!”便進屋後拖出白欽,眾人看時,果然不錯,都是大喜。穆春按捺不住,隻道:“幾位大哥且都先莫說話,待俺殺了這不長眼的小廝泄恨再做理會。”眾人都稱是,穆春便自袖中摸出一把利刃,對準白欽心窩。說時遲,那時快,穆春那刀剛要下時,就見一人閃進酒樓中,一聲喝道:“諸位刀下留人,我有話說。”穆弘幾個看清這人麵貌時,卻是一齊驚道:“哥哥怎地要說這般話?”那人不慌不忙,就在眾人麵前說出一席話來。這一下,有道是:
酒樓相會,教三霸稱服。
借刀出謀,奪虓虎中計。
正是:欲請太歲符,還需係鈴出。畢竟這人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三員賊軍將佐:
聞人世崇、劉黑虎、祖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