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心盼望修習陶藝,這回真上手了,也還隻是起步而已,將來許多挫磨,也料必少不了。”子猷也覺聽到一樁好消息,“你見了她時多提點著才是。”
“她呀,隻要想著不可辜負好容易得來的機會,什麼挫折繁難都能扛下的。”少姝笑笑,知友甚深的樣子。
“嗯,這話不錯。好事多磨,來之不易,絕非壞事。”子猷深以為然,又放低了聲線,“陶球她在上巳節那日已‘悄悄地’給了我,武師技藝精湛,與阿翁想的彆無二致,他看了定然合意。”
少姝掩嘴,樂不可支:“這個琺花呀,做什麼事都‘悄悄的’,不消說,哥哥你體貼入微,想必也‘悄悄地’付了不少工錢給她。”
“越來越皮了,耍什麼貧嘴!”子猷笑著,在小妹額角輕輕一點。
“哥哥一百個放心吧,回頭我把東西收拾齊整了便帶回去,絕不會磕碰掉邊邊角角!”少姝大包大攬,再表決心。
尹家老幼陪少姝母女送車輛至村口,少姝更是翹足眺目,直至車輛馬匹轉過山壁看不見了,方與母親攙扶相攜回轉家去。
晃晃悠悠的油碧車內,子默和大嫂姐姐們悠哉悠哉地享用著各色細巧茶果——少姝特意準備好供他們路上消磨的——又忍不住說叨開了。
掌管著提梁盒的少嫆近水樓台,吃了個飽,神思活泛起來,先滿臉匪夷所思地問道:“雖說是場意外,毓川叔也太操勞了,家裡也足夠殷實,還為了賺錢走夜路冒險,說好聽了是不辭辛勞,可是遭這等罪,是不是多少也有點犯不上?”
(提梁盒:亦稱提盒,是古時一種盛放物品的器物,因為它用對稱的提梁托著盒子,故名,可以放文具、梳妝乃至食物。據說最初由文人發現、經過文人改良、使用以及宣傳,從而得到廣泛使用,在明代更成為小巧精致家具。)
“管家阿翁回來是為了圖個自在,山水田園間,日子過得羲皇上人一般,沒想到兒子媳婦看不開,何苦為了那些個阿堵物奔波勞苦。”少妍話裡話外,多少有些不值的意思。
(羲皇上人:羲皇,指伏羲氏。伏羲氏以前的人,即太古的人,比喻無憂無慮,生活恬靜閒適的人。)
“你們多體諒些吧,可不要以為賺錢是什麼輕巧事,”少嬋歎了聲,“咱們在家裡自然不理論錢財進出等事,隻曉得用什麼就張嘴要什麼,沒吃過苦也沒受過製,毓川叔雖然也不是缺衣少穿的,但這兩年碰上為兒子看病,還有奉養管家阿翁,想來也不敢鬆懈。”
(受製:方言,即受委屈的意思。)
因小羲剛搖晃著睡熟了,王文娟不敢大聲,亦不敢多說,反而顯得意味深長:“自食其力不為貪,雖不必殫思極慮求富貴,但也不用膠柱鼓瑟守貧寒。”
“嫂嫂所言極是,我也以為,人行於世不可忘‘義利’二字,尹家的生意本就是助人而自助的營生,聽少姝姐姐說,這山上作坊裡的貨品,好多是憑借尹家轉到城裡去的,有的換錢,有的易物,天天有人眼巴巴等著過活,也因此毓川叔的生意會越做越興旺,以至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子默舒服地坐在包裹行囊充成的軟墊上,大發議論。
這些話語傳到車身旁騎行的兩兄弟耳中,正撞到他們心坎上,兩人會心而笑。
“咱們之前進尹家院子時,剛巧遇見一撥人探望過出來,關心毓川叔傷勢的鄉親們可謂絡繹不絕。”子猷道,“可見他平時為人素孚眾望。”
“因此上,足見必得讓錢追著人跑,若是每時每刻叫錢財等阿堵物牽了鼻子走,那可真叫永無止境了,心也不會坦蕩安寧。”子獻有了心得。
(阿堵:六朝至唐時的常用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這個”,這個東西,指錢。)
子猷慢道:“儘做本分的人自會心安理得。”
又走了半刻,子獻不由自主地發牢騷:“咱們這磨磨蹭蹭地走到幾時去,我等不及,不如先策馬回去,給家裡大人們報個信兒?”
子猷勒一勒拉馬的韁繩,略作思量後允準了,叮嚀道:“也罷,你既這麼想,便前頭去吧,但記得避讓鄉間行人,切不可貪快。”
少妍忽推簾,正色揚聲告誡道:“騎者善墮,遊者善溺,子獻哥哥,你好賴叫人省點心,若媽媽知道你又急腳鬼似地風馳,可就再也碰不得你這寶貝白顛馬啦!”
(騎者善墮,遊者善溺:出自漢袁康《越絕書·外傳記吳王占夢》:“悲哉,夫好船者溺,好騎者墮,君子各以所好為禍。)
(白顛馬:額有白毛的駿馬。)
子獻似應非應,他一抖韁繩,讓馬後退幾步,順手包了一塊兒幅巾,以防狂奔之際山野樹枝纏繞發絲,同時用馬鐙在它腰上用力一夾,馬兒立即高聲嘶鳴,轉瞬跑出一射之地,他回過頭來,衝這邊大力揮揮手,接著打了個呼哨,眨眼間壓地絕塵而去,唯餘撒豆兒似的馬蹄聲。
(幅巾:幅巾,又稱巾幘,或稱帕頭。是指用整幅帛巾束首。多裁取一幅即長度和門幅各三尺的絲帛做成,戴時從額往後包發,並將巾係緊,餘幅使其自然垂後,垂長一般至肩,也有垂長至背,後裁出腳即稱“襆頭”,起初多為布衣庶人戴用。其名早見於《後漢書&bp;鄭玄傳》:“玄不受朝服,而以幅巾見。”《三國誌魏誌&bp;武帝紀》亦有記載,裴鬆之注引《傅子》:“漢末王公多委王服,以幅巾為雅。”《晉書》記,“後漢末,王公名士以幅巾為雅,是以袁紹、崔鈞之徒,雖為將帥皆著縑巾”。&bp;這種厭棄冠冕公服,以幅巾束首的風氣,一直延續到魏晉仍十分流行。)
子默收回欽羨的目光,笑道:“嘩,良驥星馳,這下不止錢財難追上,估計連風都追不上了!”
“瞧瞧,叫我說什麼好?勸他的話全當耳旁風!”少妍忿然扭過頭來,心有不甘又無計可施。
“無妨無妨,子獻哥哥知道輕重。”少嫆又往她手裡塞了塊點心,“快吃,涼了就沒這個味道了。”
“自己啥啥都不會,一張嘴卻養得蠻刁。唔,不過確實好吃,想必又是少姝的手藝。”少妍小口叭叭吃著,終於眉眼舒展開來,吃完了,又擦淨嘴角歎道,“這回真心服氣了少姝,在那煙熏火燎的廚房裡外穿梭,樂此不疲,我一時一霎還湊合,日子長了鐵定跑得人影兒也尋不見。”
(一時一霎:方言,指臨時,短暫的時間。)
“你覺得少姝隻是在乾活兒麼?”少嬋聽了反問道。
“不是乾活兒,那還能是做什麼?”少嫆忽閃著大眼。
少嬋伸手在她額頭點了點:“用心做任何事,都是正經事,也都是修身之階。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紡績井臼,做不同的事皆有受益,時日既久自有積累,人若不經這些鍛煉,終是窯頭土坯,中看而不中用,自欺欺人罷了。我們這些姐妹,都應當好好跟少姝學學。”
“窯頭土坯又是什麼?”少妍聽得一愣一愣,笑道,“少嬋姐姐怎麼也同三叔母一樣,正文亮相之前,先讓人打上一通悶葫蘆?”
少嬋指指簾外遠處,那是洪山村喊車溝裡煙氣繚繞的陶窯所在,答道:“便如那裡窯頭之上,新拉出來晾曬的泥坯,雖已初具碗盤壺罐等形態,卻還未經過水火煉造,一旦急雨滂沱而降,它必濫矣!泥土經過煆燒,方能脫胎換骨,淋漓儘致地展現造物的意誌。”
(窯頭土坯:該典故出自《西遊記》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bp;斷魔歸本合元神”。)
少妍回過味兒來,不由地衝少嫆擠眉弄眼,且捏起了嗓門:“聽出來沒有?大姐姐現在勁頭實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抖開了陣仗要經受鍛煉了。”
少嬋沒好氣,發狠把她腮上一擰,一麵忌憚吵醒小羲,一麵壓著笑道:“過來,讓我正經收拾收拾,好端端的剖腹深告全不理會,你倒現編排起我來了。”
子默也加入調侃,扭頭對牢嫂嫂笑道:“姐姐們吃了美味的東西,總得賣點氣力,一來二往地鬥鬥嘴皮子算完。”
王文娟抿了抿嘴,神色間似乎勾起了些許回憶,她再度開腔道:“我真心覺得,少嬋這個土坯之喻恰到好處,半成未成的,也類似少年心性,身上猶自散發所來之處——大地泥土——的柔軟芬芳,心中對前景不免帶著幾分迷茫,與此同時,又對即將新生的姿態一點點升起了期望……”
歡時易過,在姐妹們的言談笑鬨中,她們翹首許久的這趟踏春之遊便也悄然落幕了。
“吱呀”一聲,扉開風動,窗縫間飄落幾瓣白色香槐,思霓母女回到了水溝院落。
“回來了。”像屋裡有人似的,少姝特特喊了一嗓子,接著哼哼唧唧地爬上炕,四仰八叉地攤開,舒泰得再無法言語。
小鹿騏騏也一並到家了,它乖巧地跳腳回窩,正看到窩邊放著滿滿一笸籮洗淨了的噴香榆錢,更加歡天喜地,不禁感激地回望向女主人的纖弱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