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毅張大了口,想說什麼,話語卻都卡在了嗓子眼兒,再也不能思想,從指尖到臂膀,像有成群的小蟲子“唰”地迅即爬將上來,一直麻顫到腦袋裡。
雖然眼前黑墨墨,不能見到活色生香的熱鬨場麵,但竄鼻的燒焦氣味卻是貨真價實的,纖弱嬌小的少姝身上,蘊藏著他難以料想的高深莫測的力量,往日的自己,是否太過小覷這世上的人與事了?
攻守情勢急遽逆轉了。起初以為自己眼花,在哐哐地眨過眼睛重新確認過時,更加確定無疑,匐勒這才興奮得難以抑製,耳邊仿佛又呼啦啦地升起了類似金戈撞擊的混雜亂響——往常它擾亂心神,須得緊閉雙目,捂嚴兩耳,方能好轉——但這當兒他也顧不上管了,並連呼吸似也違背了自己的意誌,愈變愈快,血脈鼎沸僨張:“我早就料到了,你們會有這麼一天,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此等‘好戲’一輩子也難得碰上一回啊,少姝姑娘,今日我才算見識了什麼叫實打實的‘發火’!”
他們羯人自來信奉襖教,認為聖火是神祗所賜予的力量,無所不能,匐勒雙眼放著精光,滔滔汩汩地說道起來:“聽我先父講,我們教中曾有幾位聖姑,幻術相當了得,什麼‘利刃穿腹、穿額’、‘起死回生’、&bp;‘口噴焰火’、‘懸空而臥’、‘坐火不燃’、‘伸縮變形’等等,那真是數不勝數哇,我看少姝姑娘的馭火術足可與之匹敵,你要早信奉了我們拜火教,那必是——”
(祆教主張聖火崇拜:該教認為通過崇拜聖火可以與神溝通,故又稱拜火教。傳入中國之後,保留了這一聖火崇拜的形式。根據中亞考古發現,祆神Wehparkar是三頭六臂,披著甲胄,一手執山型叉,口中噴火的形象。)
(聖姑:傳說中稱得道成仙的女子。聖姑是鄂溫克族人認為的火神。從前牧民家裡,不管是窮是富,每到十二月二十三,家家戶戶都來祭祀火神,可能也是曆史上受襖教的影響。)
少姝忙作個手勢打住他的喋喋不休,搖頭笑道:“什麼聖姑凡姑的,你彆起哄了,高帽子可不能隨意給人帶,小心壓壞彆人的頭!”
那邊慘叫聲不停地在拔高,已然快燒得焦頭爛額,這邊居然還有雅興博古論今,尹毅不尷不尬地聽了他們半日,忍不住心浮氣躁,多是顧忌事情鬨得太大了不好收場,他打定主意要勸少姝罷手,忽而,警覺遠處有朝這邊行來的步音,他立刻肅然提醒道:“少姝姑娘,有人來了。”
匐勒凝神舉目望了片刻,奇道:“還真來了兩個人呐,尹毅哥你是順風耳呀!”
“兩個道人模樣的,”阿圓揉了揉被煙氣熏染的雙眼,看真了,“一個像道觀裡的道長,一個像寺廟裡的主持,哎呀糟糕啦&bp;,不會又是從那上寺那邊過來的吧?”
(道人:前文也有提及,魏晉佛教初行之際,還未有僧稱,通曰道人。)
少姝卻是語調鬆快:“怎麼會,那是我舅舅回來了,哦,他身邊那位是佛圖澄大和尚。”
大家這才放心下來,朝著揮霍談笑的思霄他們迎了過去。
少年們見過禮,見思霄與佛圖澄麵上浮著淡淡的笑意,那神情就像早就知曉這邊發生了什麼。
這是匐勒第二回見到思霄了,但見他身材頎長,舉止文雅,白皙的皮膚顯得人很年輕,但那如水的目光氣韻深沉,因此確切的年紀反而叫人頗費猜疑。
“我看有女孩兒參和打架,還想這是誰家的瘋丫頭呢,沒想到是少姝你,可真夠瞧的,幾日未見,又長本事了。”仿佛撞上了什麼難得高興的事,思霄調侃著外甥女,臉上也似乎帶著幾分取笑。
陣陣強風吹過,阿圓隻覺全身的毛孔都在打著抖,匪夷所思的是,思醫師話音剛落,前方肆虐的火焰便偃旗息鼓,顯見是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壓了下去,仰麵看去,空中霎時飄過紛紛如霧的細雨,回頭再望,本應熊熊燃燒著的火焰竟然蹤影全無,那片剛才還被黑霧籠罩的天空現已恢複了清澈明亮,林間樹木一如舊態,綠意盎然,讓人越加費解無措。
哀哀欲絕的淒厲嚎啕聲終歸漸次止歇,&bp;林間很多人口眼歪斜,頹然倒地,傻呆呆、軟綿綿地癱著,幾乎沒個人樣兒了。
待寺眾們看清了來人,紛紛跪伏,渾身汗濕黏膩,驚魂甫定,終於戰戰兢兢地開口——請候“大仙”發落。
“你等不在寺中靜思參佛,專心修行,卻在此與人纏鬥,所為何事啊?”思霄淡然問道,他目光掃視過去,隻見跪倒的眾人自頂及踵覆蓋著黢黑的煤灰,衣袍像一層疲累的肌膚垮搭於身,頭臉四肢傷痕累累,不由得心下一驚,自忖來得尚算及時。
“思醫師,你們是沒瞧見,這起刁潑好不囂張,不收拾不行呐,”匐勒忙挺身為少姝辯白,兩隻閃爍的眼睛睨視眾匪,“小人畏威,就他們那些伎倆,不收拾收拾,還真當以為能在山鄉橫著走咧!”
“師父,他們隻不過打著出家人的幌子罷了,為的是行欺瞞之事。”尹毅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再將今日這事的來龍去脈細細稟明。
“就是就是,這才叫掛羊頭賣狗肉!”阿圓也有傾訴不儘的委屈,趕忙不厭其祥地補充道,“思醫師,他們推囡囡落水,打劫尹家的貨物,如今想來我還發怵,心裡頭一個勁兒地冒寒氣,我們大家隻不過想討個說法,就給他們害得鼻青臉腫呢!”
(掛羊頭賣狗肉:是一則來源於曆史故事的成語,成語有關典故最早見於《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第六》,原作“懸牛首賣馬肉”,至宋代演變為“懸羊頭賣狗肉”【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六《元豐清滿禪師》】。比喻用好的名義作幌子,實際上做壞事;也泛指用好的名義欺騙人,名不符實。由於口語多以“掛”替“懸”,成語最後定型為“掛羊頭賣狗肉”,故使用通用版本。)
少姝當下膽色正壯,又有弟兄幾個堅實撐腰,也是義正辭嚴:“舅舅,泥菩薩還有個土性,我替大家訓誡這些奸佞,說來有什麼錯?若再沒人出手,怕他們以後越發的狂縱難製了!”
(“泥菩薩也有個土性兒”:俗語,意思是用泥土捏成的菩薩偶像,也還有個土性兒。比喻是人總有自己的脾氣和個性.不可能人人都一樣。)
等他們挨個說完了,佛圖澄方凝肅合掌道:“阿彌陀佛,心服佛道者,剃落須發,治心修淨,行乞以自給也。你等雖已落發,卻是哄人的,不在寺中謹遵律度,相與和居,荒持儀節,攻於爭奪,為禍一方,須知魔障但起,不思反省,隻會積重難返。”
“等他們反省?老實說,大和尚想得也太容易了。整治這些敗類就得下死手,毫不客氣地收拾完了才乾淨!”匐勒恨恨道。
“下死手?”佛圖澄微怔,與思霄交換過眼神,短短幾句已然能嗅出匐勒身上的戾氣,接著,他卻微笑以答,“匐檀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佛門中人當慈悲為懷,貧道誌弘**,也樂見沙門者眾,但其間難免品類雜濫,生出了這許多事故,皆由往昔因緣所致,而今日他們身陷於無明火中,亦屬惡有惡報之明驗了。”
為首的大漢趁機發聲,一臉灰敗地認罪討饒:“大師,且容小道稟明,我等原是從外鄉逃難而來的,行至此處淹蹇住了,無奈之下隻好權宜落發,我等實不該放任那邪念蠱惑,心神喪亂犯下罪孽,正該受少姝姑娘大力修飭,再不敢生怨。”
“如此說來,你們申辯自己是被逼到窮愁潦倒境地,才不得已做惡的了?何以成日裡還要挑起事端,尋釁自食其力做活養家的匐勒,真是一套好托詞啊,我聽了都臉紅。”少姝冷冷道。
出乎她意料地,卻聽思霄說道:“確實站不住腳,不過,既然還能想著為惡行辯解開脫,恰也表明——他們尚有是非羞惡之心。”
少姝聞言一愣,隨即緘默。
大和尚點了點頭,看著少姝:“不知佛與菩薩教化廣大,便會渾渾噩噩,身陷業障,他們所做所為攪得山鄉不得安寧,貧道獲知,亦不忍棄之於孽海,故而特意來此。”
大和尚言辭正大莊嚴,有如洪鐘大呂,眾沙彌像是見了現世的真活佛,大救星,紛紛哀告起來:“盼大和尚解救我等苦難,施以教化!”
“你等肯聽從貧道教化嗎?”大和尚順勢以問,他那眸中含笑的姿態頗費思量。
少姝不禁疑惑,對於即將聽到的回答,大師究竟是在意呢,亦或是不甚在意?
“如蒙救拔,我等定當棄惡從善!”一個個信誓旦旦。
“此番規勸貧道無需贅言,你等須先以戒學為重,從今始,酒不逾齒、過中不食、非戒不履,能否做到啊?”佛圖澄語速緩慢而沉穩,雙目如炬,從他們黑糊糊的花臉上逐一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