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融與李膺?那可是鑒識士人的元老級人物啊!”少姝驚訝,她也曉得郭林宗青年成名也多是倚此二人。
“是,資曆深如李膺,更不消說了,他直接給了一句評價,小道破義,空譽違實。這回可說得一點也不委婉了,甚至說得上尖刻,黃允本就聲名狼藉,加之這兩位大人物如此評價,其淒涼結局可想而知。”
“哦,那麼‘謝甄邊讓之失道’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當時汝南的謝甄與陳留的邊讓都善談論,均負盛名。兩人慕名來見有道先生,通宵達旦地談論後,先生做出了預判,他對自己的門人論此二人道,‘二子英才有餘,而並不入道,惜乎!’,大約是講此二人雖有口舌之能,而不能合於聖賢之道,即指二人恃才傲物,不能因時製宜,而終為時所毀,實在可惜。果不其然,謝甄最終因為不拘小節,被輿論所詆毀;而邊讓則更因輕蔑嘲諷魏武而遭殺身之禍。”
(邊讓罵曹:東漢末年名士邊讓“少辯博,能屬文”,以《章華賦》揚名,與孔融等才子齊名。&bp;他被大將軍何進征辟為令史,“進以禮見之。”邊讓大顯身手,“善占射,能辭對”,使“滿堂賓客莫不羨其風。”&bp;“初平中,王室大亂,讓去官還家。”其家在兗州陳留郡,192年,曹操入兗州,剿平當地黃巾軍後,自領兗州刺史。&bp;按說邊讓與曹操生平並無交集,卻“恃才氣,不屈曹操”。在文才上不服曹操,且越罵越膽兒肥,蔑視曹操文才之餘,竟腦袋發熱“多輕(蔑)侮(辱)之語。”&bp;同鄉人跑去曹操麵前添油加醋誣陷他,曹操雖求賢若渴,但誅殺不聽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所謂名士卻毫不手軟,下令陳留郡守就地處決了邊讓,故邊讓死於狂傲多言。)
(郭林宗識鑒黃允等人事例:均出自《後漢書·郭太(泰)傳》。)
“至於‘見史叔賓之基下’,是說有道先生與少年成名的史叔賓相見後,斷此人‘牆高基下,雖得必失’,意思是譬喻大牆,看著很高但基礎薄弱,即使得到最終也會失去的,意指他名不副實,後來,史叔賓果然因為發表議論時有所偏袒而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老天,”少姝愣愣地,半天合不上小嘴,“說句身為後人而不該說的話,有道先生的眼光,真是要多‘毒’有多‘毒’哇!先生所謂“二子不入道”之語,這‘入道’是否有他特殊的含義呢?”
“按字麵意思,無非是指聖賢之道。如若深究,或即儒道共奉的‘內聖外王’,淺顯理解,內聖當指明悟徹悟,天人合一,處變不驚;外王即謂外從中正,齊家安人,以行王道。”
(中正:《周易》,《豫》卦六二爻辭本義曰:&bp;“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意思是:心誌操守,堅如磐石,不終日沉迷於享樂,是最吉利的。原因是因為能居中得正。)
少姝點點頭,說到底,所謂“內聖外王”,還是要從一個人的修行開始。
(內聖外王:出自於先秦·莊周《莊子·天下》:“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bp;“內聖外王”之說雖首見於《莊子》,但卻是儒家的基本命題。)
“哪怕當時名望很高的‘賢士’,經有道先生指摘其過的,便逃不脫聲名掃地的後果。”思霓又想到一則,輕咳了數聲,好半天止住,緩口氣苦笑道,“名士陳寔的兒子陳元芳當是有深切體味的了。”
(陳寔:陳寔,字仲躬,潁川許縣,東漢時期官員、名士,曆史上思想道德之典範。陳寔出身微寒,司空黃瓊辟選人才,補聞喜縣令,治理聞喜半歲,複除太丘長,後世稱為“陳太丘”,後受黨錮之禍,隱居家鄉荊山,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四,諡號文範先生。)
少姝忙上來,貼心地輕撫著母親的脊背,一下一下:“媽媽說的可是太丘令陳寔?”
“的確是陳太丘,‘陳寔遺盜’講的就是他的義行善舉,從那之後,‘梁上君子’便成了小偷的雅號。他與其子陳紀、陳諶並著高名,時號‘三君’,足見其言傳身教,治家有方,在他諸子之中,尤以‘難兄難弟’的長子陳元方與幼子陳季方最為人津津樂道。”
“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兩兄弟確實年少成名,卓有佳聲,那麼,有道先生因何事要褒貶陳元方?”少姝益發好奇起來。
(難兄難弟:出自《世說新語·德行》,陳太丘發出的感歎“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後來被濃縮成“難兄難弟”這個成語。原文之意是指兄弟的關係非常好,二人非常優秀,實力相當,後演變諷刺的含義,指代兄弟二人都非常壞,如今也指彼此共同經曆過患難的人,或有相同處境或遭遇的人&bp;。)
“父親去世,陳元方非常哀慟,形銷骨立。他母親看見了很心疼,就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給他蓋了一床被子。”
“這也是出於母親對兒子的疼愛,無可厚非。”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給他蓋上色彩、圖案都很鮮豔的錦緞被子。碰巧有道先生前來吊孝,看見了這個跟喪禮很不協調的情景很生氣,就對陳元方說,卿海內之俊才,四方是則,如何當喪,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錦也,食夫稻也,於汝安乎?’吾不取也!”
少姝懂了:“先生意思是詰問陳元方,你乃海內俊才,天下士人之榜樣,為何在父親的喪期身披錦被?沒聽過孔子說嗎:服喪期間穿錦衣、食稻米,你難道能心安嗎?這種行為他是不讚同的。”
“是這樣沒錯,他說完了,奮衣拂袖而去,先生的此篇斥責,竟致陳元方家裡‘賓客絕百所日’,一百多天裡門前冷落啊。”
(陳紀披錦蒙上:出自《世說新語·規箴》。魯迅先生所謂“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於片言”,用在郭林宗品鑒陳元方一事上真是恰如其分,可見他在士林威望之高,甚至達到了一言九鼎的地步。)
少姝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氣,繼而浩歎:“名士獲評,尚且如此,其他人更加可想而知。在有道先生的眼裡,身為是則,更須反躬自查,萬不可稍有不慎,帶壞了道德風氣。”
“誠然,越是身份舉足輕重,越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管怎麼說,這對後代學子也是一番警示,可謂用心良苦。你看,有道先生可不是什麼‘好好’先生,他不為世人‘盛名’所惑,常有與流俗迥異的獨到見解,且皆為先言後驗,故能馳譽當世。”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比喻存有戒心,行事極為謹慎,常被後人用來形容審慎的品格。出自《詩經·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bp;)
思霓講了半日話,有些氣促聲啞,少姝看出她已然累著了,便勸道:“話說多了也耗氣傷神,媽媽先回臥房歇歇,這裡我收拾,呆會兒熬好了藥給你端去。”
又拿起茶包,深深一嗅,神情帶了幾分迷醉:“再喝點柏葉香茶,興許能覺著好些!”
思霓長長地答了一聲好,舒泰地斜倚在炕上,準備“坐享其成”了。
晚午時分,狐岐山麓黃土丘陵上,一座座陶窯正悠然地噴吐著雲煙,少姝跟母親說了一聲,便出院信步而來,遵照兄長所托專程瞅瞅——當然她自己心裡也按捺不住——兄弟姐妹們所寫的瓷盤有沒有順利出窯。
站在門邊往琺花家的勞作間裡一瞧,琺花正渾然忘我地擺弄著手裡的素燒品,置身於泛著柔和光澤的瓶瓶罐罐之中,她周身隱然散發著一抹靜雅之氣:眼睛微閉,用手指一寸寸地摸著泥坯的表麵,感覺著上麵微小的凹凸,確定了,睜眼,用刀具開始輕輕打磨那些部分,磨完後,再用指尖觸碰撫摸,眉目間神情好不享受。
利坯的工序都要做到此等精細,少姝不住點頭,製陶這件事果然是最適合她的。
立即有陶工看到了少姝,笑容可掬地招呼她進去。
琺花這才看見了好友,滿麵喜色,慌得起身,手形卻絲毫未變,仿佛是不想失去當上手指的觸感,她親熱地叫少姝坐下,倒茶相待。
“快彆忙了,倒像是我攪擾了你做活兒,怪不好意思的。”少姝有什麼說什麼,閒閒落坐,東張西望地看各色新燒的瓷器。
“少姝姑娘此話可是見外了,我這裡你什麼時候不能來?我成天勤盼著哩!”琺花完全當少姝是自家人的口吻,淨了手,從木櫃中取出兩碟子糕點,“先前尋思,你家裡近日事多,肯定顧不上過來,這是我父親下城時捎回來的,好吃的呢,特特給你留著,快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