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回過神,仔細看向那鐘會,雖說比不上擲果盈車的潘安公子,但也不壞,尤其皮膚白得十分醒目,不曉得是否施粉之故,炎炎夏日裡,又身著厚重的官服,竟比消瘦的媽媽捂得還要嚴實,給人一種如不勝衣的印象。
(擲果盈車:出自《世說新語·容止》,魏晉士人潘安因長得美,駕車走在街上時,婦人皆為之著迷,用水果往潘安的車裡丟,都將車丟滿了,後&bp;喻女子對美男子的愛慕與追捧。&bp;)
見貴客也還在用揣度的目光,缺乏表情地看著自己,少姝心裡頓覺毛毛的,可不想接著與他大眼瞪小眼了,便也換上酬酢往來時“公事公辦”的滿麵笑容,主動問詢起來:“少姝見過鐘司隸,請問先生此來洪山有何貴乾呐?莫非是應我家嫂嫂所請,趁空出來遊山玩水麼?”
(司隸:司隸校尉的簡稱。)
鐘會略挺起胸,即刻爽快回答,嗓音渾厚:“少姝姑娘不必拘禮。其實已給姑娘說得**不離十了,在下此行非為公事,正是踐王府之約,因文娟家信中多番提及受夫家長輩照拂,故此不揣冒昧特來拜會。”
司隸校尉既然這樣講了,總能叫當地官署人等大大地鬆一口氣。
少嬋側身告訴少姝:“其實嫂嫂也要同來的,奈何連日裡書館事務煩雜,子?哥哥分身乏術,他們便遣我陪同貴客,來瞧瞧叔母與妹妹。”
“鐘司隸太客氣了,我們母女所居茅簷草舍,簡陋破敗,唯恐怠慢了二位。”思霓柔聲答道,又勸客人用茶。
鐘會吸了一口香茶,表情頗為受用,又舉出一位在坐的熟人來:“令嬡果然明敏少有,在京時,嘗與元海兄暢談,早知華岩館才俊輩出,濟濟興盛,對了,他於少姝姑娘最是讚譽有加的。”
“身為人母如若也跟著這麼講就嫌是自誇了,劉世子他一向折節下交,吾家小女愧不敢當。”思霓從容謝過了,有感於劉淵的念舊,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隻有一麵之緣的公子模樣。
“請問劉世子在京可好哇?”少姝直咧咧地發問,絲毫不掩當下的關切眷注,並直接忽視掉少嬋在身後扯動她衣角的力道。
“好!哪能不好?他一直得大將軍厚待,時常邀他入府做客暢談,深得信賴,且劉世子與人為善,廣交諸多名士,崔懿之、公師彧、甚至於王武子都與他相交甚篤,可謂聲望日隆,當真是不得了!”
(大將軍:即司馬昭。甘露五年【260年】,魏帝曹髦被弑殺,司馬昭立曹奐為帝。景元四年【263年】,分兵派遣鐘會、鄧艾、諸葛緒三路滅亡蜀漢,受封晉公。次年,進爵晉王。)
(王武子:即王濟,字武子,太原晉陽人。王渾的第二子,是王文娟的兄長。西晉代魏,迎娶常山公主,成為司馬昭的女婿。&bp;他才華橫溢,風姿英爽,氣蓋一時。累遷驍騎將軍、侍中。愛好騎射,勇力超人,涉獵《易經》、《老子》、《莊子》等。文詞俊茂,名於當世,與姐夫和嶠及裴楷齊名。&bp;王濟生活奢侈,先於其父王渾去世,終年46歲,獲贈驃騎將軍。)
鐘會說這話時雖然笑容可掬,但少姝到底能看得出來,其眼內並無多少真正欣悅之意,驀然觸及此等吊詭情態,她不禁有些無所適從,於是移開了視線,恰與少嬋相接,姐妹倆似是想到一處去了,頗有幾分玩味。
少姝心中生出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先前從子猷那裡得知,劉淵是以質子身份居住在洛陽的,日日笑臉迎人,但他心裡究竟作何感想,便無從得知了。想來子猷哥哥還一直默默地為他惦記,師兄弟如仍有書信往來,或可清楚他的真實境況,但無論如何,能受到朝堂上下的認可,於劉淵總是好事,當今天下皇權不彰,與大將軍府過從甚密,不消說,自是他作為質子的權衡了。
接著,少嬋引妹妹拜見第二位客人,少姝隻覺眼前忽一亮,竟是個與少姝年紀相仿的少女,俊眼修眉,顧盼神飛,少嬋呼她作“衛鑠妹妹”,直言其生辰恰比少姝小了一個月,亦出身於書道世家,是尚書郎衛展之女,即衛恒的侄女。
(鑠:古代與“爍”同義,有光明閃亮的意思,形容光輝美盛的樣子。)
(衛鑠:字茂猗,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北】人,是晉代著名書法家。&bp;衛鑠為汝陰太守李矩之妻,世稱“衛夫人”,衛鑠夫李矩亦善隸書。衛夫人師承鐘繇,妙傳其法,熔鐘、衛之法於一爐,因撰書論名篇《筆陣圖》而名耀書史,除了《筆陣圖》這一篇文章外,還有《淳化閣帖》收錄的《與釋某書》法帖,《玉台名翰》中錄有她的《名姬帖》,另外還有《衛氏和南帖》傳世。衛夫人與王羲之母親為中表親,王羲之少時曾從其學書,衛夫人是對“書聖”影響深遠的啟蒙老師,當然文中衛夫人的具體年齡是小說之言,總之她生活的年代跨越了兩晉,她所創製的“簪花小楷”字體清婉,飄飄若仙,也體現了魏晉時期的審美。她去世時,王羲之四十七歲,他用自己的方式來書寫緬懷至親,“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頓首頓首:頃遘姨母哀,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因反慘塞,不次,王羲之頓首頓首。”——便是著名的《姨母帖》。)
(衛展:字道舒,河東安邑人,衛恒族弟,晉代法學家,衛鑠的父親。曆任尚書郎,遷南陽太守,轉江州刺史。晉王司馬睿建國,拜廷尉。卒於官,追贈光祿大夫,著有文集四十卷。)
(衛恒:字巨山,河東安邑人,西晉書法家。少辟司空齊王府,轉太子舍人、尚書郎、秘書丞、太子庶子、黃門郎,惠帝時與父親兄弟同為賈後等謀害。著有《四體書勢》,是存世最早和比較可靠的重要書法理論之一,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其祖衛覬、父衛瓘、侄女衛鑠【確切地說,他是衛鑠的族叔】都是著名書法家。)
那可愛的少女立時起身離座,熱情地迎過來,口裡脆生生地叫聲“少姝姐姐”,兩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相見如故,手拉著手,問東問西,廝認了半天,惹的大家一陣陣發笑。
真也人如其名呐,少姝懷抱如此想法,還在左右端詳,衛鑠那標致的鵝蛋臉上洋溢的笑容極富感染力,雖說她骨骼秀麗,身形偏瘦了些,想來是還未長開,清潤皎潔的麵龐未施過多脂粉,隻在眉心處用青粉描摹出朵小小的蓮花,獨具一格,透著冰雪聰明的伶俐勁兒,奇異地糅合了端莊與清新的氣度,叫人見之忘俗。
衛鑠說:“我原本住洛陽族祖大人處,伴著姐妹們一起讀書習字,士季叔說來河東有事,正好我也想回老家看看,便纏著他跟來了,在華岩館也好討教一番。”
鐘會清了清嗓子:“受道舒兄所托,衛鑠時常跟著我們兄弟倆人習字,這次出遊也不可荒廢怠惰了,這不,她老父又殷殷垂囑,除了要有服侍起居的仆婦,另需派個幫閒清客跟隨,喏,這後生姓石,是個機靈人,便是職司為她采買文房四寶等所需事宜的。”
(清客:早期是指一些專門陪著大貴族、大官僚、富人等消遣玩樂湊趣的文人藝人,被稱為“幫閒”,也叫做“清客”。)
大家連聲稱賞之際,隻有少姝錯愕不已,半天合不上下巴,不曉得是羨慕還是同情:“哇,習字也有專人侍奉!”
那後生見少姝恭謹謙和,應答有趣,心中也自生出幾分歡喜,趕忙上前,向郭家逐一問安,未露推諉怯場,也不見居功得意,措詞恭敬而坦蕩:“在下石生,是衛姑娘此程的隨侍,姑娘日用的紙筆等物皆由我來采辦周置。”
少嬋與少姝一同回禮,不過少嬋心下多少有些點犯嘀咕,此人看著年歲不大,神氣凜然,估摸著他在鐘府應當是頗受看重的,不然的話,他家主人何以會單獨為其引見?
那石生抬起頭來,隻見他書生作扮,雖然身量清瘦,卻是個風度出眾,徇徇儒雅的少年郎,堅毅的嘴角,高挺的鼻梁,都顯出幾分英氣。
思霓笑盈盈地看住他,語氣裡透出她對小輩慣常的慈愛體恤:“石公子這一路也辛苦了,還請坐下談吧!”
石生聞言,一刹那間有些受寵若驚,但顯然他深諳如何用謙遜恰到好處地守住當下身份,在迅速地與鐘會交換過眼神後,他隻道了聲“小人不敢”,依舊立回一旁,安分緘口,不再言語。
待再次坐定,少嬋便附耳過來低語,耐心地為妹妹絮絮填補她的“孤陋寡聞”了:“少姝豈不知,士家大族的家學傳承,以儒學為宗,兼習染玄風,並至為注重詩文、書法、琴棋等高雅的技藝,族中長輩親身麵授,責人服侍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