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不是握緊之故,孝兒的筆何以未被衛妹妹抽走?他的筆力貌似也不小呢。”少姝發問。
衛鑠笑道:“少姝姐姐問在點子上了,筆力的關鍵還是在書者的心神,若關注全在捏筆杆上,就無法有精神力貫筆鋒了,那才是全無筆力。你們看初學者書寫時,多數在想著字形像不像,結構穩不穩,筆畫粗細如何等等;而待有了一定程度,是會時刻關注到筆鋒的,並隨時進行掌控,以達到想要的筆法。方才,我無法抽掉孝兒的筆,恰是因為他全神貫注在筆鋒上呢。”
大家同時點頭。
“有道理,說得好。”
“受教受教,還好今日知道了。”
“筆力確實需要用心磨煉!”
見此,衛鑠心裡有底了,進一步提出筆力的評判之法:“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
剛受到稱揚的孝兒大膽地說:“衛姑娘說到我心裡了,近來寫字我漸漸覺得,不能筆筆下死力,那便失卻了靈動,就像人一樣,隻是瘦的突顯硬骨出來,不見肉,亦無甚美感可言。”
衛鑠眼中閃出欣喜的光芒,摸摸“小弟子”的頭,以示認可:“不容易呢,孝兒,孺子可教也。”
“原來如此,凡字有張力之處,始於筆力運用得靈動有神,”青鳳也覺臉上有光了,喜滋滋道,“孝兒他一直都很喜歡寫字,每日都會抽出空來勤加練習,故此進益良多。話說回來,衛姑娘連寫字的力度都能觀察得如此仔細,不愧是大家風範。”
衛鑠回答:“下筆點墨畫芟波屈曲,皆須儘一身之力而送之,絮絮叨叨了一通,不過是想幫你們調整一下筆力,以助書寫自然流暢。雖然說了半日的‘骨’與‘肉’,但修習書道要下的功夫,可不在‘形骸之外’,也非一朝一夕的事,讓我們共同奮勉吧!”
(形骸之外:出自《莊子·德充符》,“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則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指人外在的**形貌,即身體表現出來的種種行為。)
“是的,追求外在,止於皮毛,是淺嘗輒止的路術,要寫好字,就不能忘記心神的鍛造,”說到這裡,少姝豁然開朗,她饒有興味地身子前傾,“用筆力塑成骨肉,不僅是要有骨有肉,還要觀之為美,賞心悅目——照衛妹妹的說法,評字仿佛與人物品藻一般了。”
(衛夫人“力筋”之說與人物品藻的聯係:她主張書法要“多力豐筋”,即力量剛強,筋骨豐滿,而反對“無力無筋”,應該是繼承了族祖衛瓘的書法美學,衛瓘曾經自稱“我得(張)伯英之筋,(衛)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他們都用到“骨”與“肉”等字詞來點評字體優劣,這與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風尚關係很大。儀平策在所著《中國審美文化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中指出:在魏晉,“骨”同自我超越型人格的內在個性、神情、智慧、風度等相聯係,是人的個性風度之美的一種標誌。如說:“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韓康伯雖無骨乾,然亦膚立。”“舊目康伯,將肘無風骨”等【出自《世說新語》】,都把“骨”,或“骨氣”、“骨乾”、“風骨”、“正骨”,視為一種指稱人的內在個性人格風度的審**概念。那麼,衛夫人把“骨”的概念運用於書法美學思考,以“骨力”一詞來表示書法用筆的內在力度,也可以說表示主體通過運筆所表現出的一種內在人格力量。由此可以看出,“骨力”是與用筆有關的,是一種“筆力”。)
衛鑠頷首,仿佛正中下懷:“此言有理,少姝姐姐出身於人物品評的名門世家,若敢再說練不好字,我們說什麼都不會信呢!”
少怔一時語塞,接著整個麵容都明媚生動起來:“多虧了衛妹妹指點,我才能領悟到這層,還有,象形之道,非隻求形似,而更在神似。”
她不由地心生感歎,怪道都說士族引領開啟了一場書法新風,他們不僅僅將書寫作為藝能來呈現,或是作為在官場獵取聲名的捷徑,而是將之人格化了,類似於鑒賞人品風流之美,持續剖析發揚不同的字體之美。隻有像他們這樣開風氣、立法度的書家,為書道而書道,才會如臻化境。
“橫豎撇捺,如人生一程一境,蜿蜒起伏,高低升落,用心體認自有融會。”衛鑠言罷,與心意相通的少姝相視而笑。
那邊青鳳姐弟卻為了為了誰先用“紫毫”筆鬨開彆扭了。
少姝看來是慣常解決此類棘手的事,她立馬支招:“有什麼好搶的,用‘頂樓樓’比比看,誰勝了誰先用唄!”
(介休幾乎已失傳的“頂樓樓”兒童遊戲:推一人為“老母”,伸開右手,其它參加遊戲的兒童伸出食指放在老母手心中,集體唱歌,當唱到"一把鎖子鎖住"時,未逃脫成功被握在手心的人就輸了,負責去追其他兒童,被逮住者替代老母,其他兒童依樣遊戲,也有純粹玩唱歌的“捉逃”環節的,那就是輪流當“老母”了,記憶中,大人們經常用這個遊戲逗孩子們玩耍,一玩就能玩上大半天。兒歌中多為方言,“麻麻”是饅頭的意思,中國人吃饅頭的曆史,至少可追溯到戰國時期,最早稱為“蒸餅”;“猴圪蚤”:方言裡“跳蚤”讀“圪蚤”,此詞多見於南北方的晉語、閩南語等。山西方言屬於晉語,其彆於官話的最大特點就是保留入聲,晉語起源有兩種說法:一種觀點認為晉語起源於秦晉方言,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晉語起源於趙魏方言,晉語區是中國唐詩重要產區,晉語基本能合平仄格律,兒歌念起來也是擲地有聲。)
姐弟倆均無異議,旋即抖開架勢。
“一回決輸贏!”
“耍賴的是小狗!”
隻見青鳳攤開了右手掌,五指微微地蜷曲,蓄勢待發。
孝兒則謹小慎微地伸出食指,以指尖輕輕地點在姐姐的掌心,隨時準備抽離的樣子。
兩人四目相對,同聲念出一首歌謠來:“頂,頂,頂樓樓;三升麻麻捉毛猴;不捉大,不捉小;捉住一顆猴圪蚤;東笊籬,西笊籬,一把鎖子鎖住!”
歌謠唱到最後的一瞬,青鳳迅捷收網,可惜那孝兒滑不溜手,差一點點,沒捉住他。
“我贏啦,我贏啦!”&bp;孝兒興奮興奮地嚷嚷著,將案上的兔毫筆如珠如寶地捧在手中。
盯著一臉美氣的弟弟,青鳳嘴角微微上揚,心中暗自好笑,嘴上卻不饒人:“雕蟲小巧罷了,得意成那樣,用得時候當心些,彆把少姝姐姐的筆弄壞了。”
另一邊的衛鑠已然笑得不行了,少姝三人都匪夷所思地看住她。
衛鑠兩手亂晃,一邊忍著笑坐好,一邊還試圖發問:“這歌謠是哪裡出來的,怎麼這麼逗哇?上樓捉猴兒,一會兒笊籬,一會兒鎖子,完全扯不上關係嘛!”
“衛姑娘一說,確實有點咄咄怪事的感覺。”青鳳歪著頭想開了,“興許頭一個唱的人是捉過猴子的也說不定。”
“莫非是說玩童們都像毛猴兒一樣難捉?”孝兒道,“少姝姐姐平日裡最喜歡的‘打比方’!”
“不過,笊籬是用來撈鍋裡樂西的,用它來捉猴子麼,嘖嘖……隻能還是奇談怪論。”少姝摸著下巴,還是覺得很難理解。
“興許,是夢裡的事兒,”衛鑠一拍腦門,斷言道,“少姝姐姐不都是在夢裡飛天的麼?”
青鳳和孝兒霎那間噤聲,他們狐疑地望向少姝,不曉得她與衛鑠說過些什麼。
衛鑠不覺,仍然自顧自地講下去:“雖然平日清醒時分是沒見過,也沒聽過,但隻要心裡有所設想,一旦入夢,卻會輕而易舉地拚湊起來!”
這回三人麵麵相覷,帶些意外,同時應聲:“如此解析,倒也差不離。”
衛鑠得意地笑:“多虧了我族叔家的小侄子,我才能想通其中關節,為著夢裡的光怪陸離,小家夥甚至思慮成疾了呢!”
少姝來了精神:“你家侄兒到底思慮什麼來著,弄到這麼嚴重?”
“我家玠兒呀,”衛鑠掩著嘴,“明明是男娃兒,卻長得比女孩兒還粉嫩幾許,玉人兒般眉目如畫,任誰見了都移不開眼。他今年六歲了,口齒伶俐不說,還總愛問些稀奇古怪的題目。”
(衛玠:(286年-312年6月20日),字叔寶,小字虎,河東郡安邑縣(今山西夏縣)人,曹魏尚書衛覬曾孫、太保衛瓘之孫,衛恒之子。是魏晉之際繼何晏、王弼之後的著名清談名士和玄學家,官至太子洗馬,人們更熟悉的是他位列中國古代四大美男之一,&bp;永嘉之亂中遷移南方。&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