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題目?”青風姐弟齊聲發問。
衛鑠的眼眸中閃過驕傲的神彩:“比方說,他曾問彥輔先生,人為什麼會做夢,答曰心有所想,那他就又問了‘身體和精神都不曾接觸過的卻在夢裡出現,這哪裡是心有所想呢?’,先生說那是沿襲曾經做過的事,人們不曾夢見坐車進老鼠洞,或者搗碎薑蒜去喂鐵杵,因為沒有這些想法,也就沒有這樣的夢了。孩子便接著思索‘沿襲’的內涵,為了找到令自己心服口服的解答,他還翻找了很多書,成天冥思苦想的,結果就生了場病。”
(彥輔先生:樂廣,字彥輔,南陽郡淯陽縣【今河南省南陽市】人,西晉名士,善清談。&bp;樂廣出身寒門,少有美名,得到裴楷、王戎、衛瓘等人的欣賞,舉秀才出身,起家太尉【賈充】掾,曆任元城縣令、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侍中、河南尹等職、尚書仆射,累遷尚書令【後人稱為“樂令”】。他是衛玠的嶽父,廣為人知的成語“杯弓蛇影”,說的就是他治好了朋友疑神疑鬼的心病。)
“天賦異稟,這麼小的年紀,就舍得下氣力勤學善思,實在難能可貴!”孝兒神往道。
青鳳道:“嗯,叫我不禁想起自己更小的時候來了,似也曾有許多奇怪的想法,但隨著年齡長大,多數已淡忘,如能稍加用心,或許也會有些收獲。”
衛鑠接著說完此事下文:“因他生了病還在念念不忘,惹得他母親整日愁眉不展,一家上下也都無計可施。彥輔先生聽聞,便特意來為他開解,後來玠兒病愈,先生還感慨說,這孩子心上有疑是必要解開的,日後一定不會得無法醫治的心病!”
(衛玠思夢:出自《世說新語&bp;言語》:衛玠總角時,問樂令夢,樂雲是想。衛曰:“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雲:“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虀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衛思因,經日不得,遂成病。樂聞,故命駕為剖析之。衛既小差,樂歎曰:“此兒胸中當必無膏肓之疾!”&bp;心尖脂肪叫膏,心臟和隔膜之間叫肓。古人認為這是藥力達不到的地方,病入膏肓就無藥可治了。樂廣是說,衛玠一有疑難就一定要弄個明白才心安,這就不會積憂成病。)
真是這樣嗎?少姝聽罷心下微動。
“矢誌向學誠屬難得,不過……”她遲疑瞬時,還是決定將顧慮和盤托出,“小衛玠他這麼點兒大的人,已然費神思而體弱了,我想,還是不要成天關在書房中遍讀苦思,走出來,散淡散淡,休養好了再來過,豈不更好?”
青鳳嗤嗤地笑:“少姝姐姐的意思是,不要累得癱倒,也不要閒得瘋掉,剛剛好才舒服哩!”
沒想到衛鑠怔了怔,然後使勁地一點頭:“是啊,急流才會遇到懸崖,還是要保養精神,更好地細水長流,待我回去了,得與那個小人精好好地促膝長談,說道說道。”
(衛玠之死:《世說新語容止》記載: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另外該書在《文學》中同時記載了另一版本:衛玠渡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複顧王,遂達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體素羸,恒為母所禁。爾昔忽極,於此病篤,遂不起。這便是說通宵達旦的清淡要了衛玠的命。他去世時,年僅二十七歲,極之可惜,其姑母衛夫人想必悲慟異常。)
“不能隻是說道說道,要像少姝姐姐一樣,帶著他玩兒起來!”青鳳斬釘截鐵給與建議。
“少姝姐姐帶著你們的時候,會是怎麼個玩兒法?”衛鑠好奇了,她早就看出來少姝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了,但還是想知道得更多。
青鳳與小弟對望一眼,率先支招:“遇上雪天,地上有尺來厚的積雪時,少姝姐姐跳到一塊石頭上,閉上眼睛,衝雪地裡倒下去,印出個‘大’字的造形,我們就學著一個個往下跳,也許是雪厚,都不怕疼的!”
“有回碰上下雨,本來我們都在屋子裡,少姝姐姐卻奮不顧身的衝進院子,招呼大家一起來,我們不肯,還騙說——快用天水來沐浴!”
豈料少姝笑著否認:“真有這事?我怎麼全不記得了?
“少姝姐姐的點子都是即興的,”孝兒接著說,“對,還有爬上窯頂去,再往高高的秸稈堆上跳落,跟下餃子似的,轉瞬便深深地陷在裡麵了,軟綿綿的!”
“還有在陰天的時候,專去泥地裡翻看逗弄地龍,想聽它們‘吱吱’叫。”
(地龍:即蚯蚓,古稱地龍或土龍,因為古人發現它們身體斷了以後還能存活,以為神奇,還有謠傳稱其快下雨前會“吱吱吱”地發出叫聲。)
“還有上樹捕捉樹蜂與知了,隔三差五地掉下來,還跟沒事兒人一樣。”
衛鑠瞠目結舌,親曆過的“洪衝式”,與才聽這些匪夷所思、活色生香的一幕幕相比,也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嘍?
“還有,我們曾經用藤木蓋了個小屋子,在裡麵過家家!”少姝想起了前年的事兒。
“有趣,有趣,帶我去瞧瞧?”衛鑠雙眼一亮。
“不成了,後來也不知哪裡的火星子刮了來,嘩啦啦燒了乾淨!”孝兒氣哼哼,語帶不甘,“還好沒蓋在林子裡,引起山火恐要壞事,但從此也讓大人們嚴禁了,不然真想再蓋一間更大的!”
唯有心藏童真的人才會這樣,無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小事,動輒便會興高采烈,擁有一顆處處隨喜的心,才會出人意表的強大,如同溫暖了周圍人事的熊熊烈火,令喜悅常駐胸中,無疑非常重要。
衛鑠曉得,聽了青鳳姐弟這老些的“如數家珍”,過於放肆地大笑顯然是不太合適的,但她又著實忍不了,隻好猛地撲倒在書案上,歡樂得渾身直抽抽:“嗯,嗯,差不多了,我高低還是學到了一點。”
金色的夕陽灑進庭院,香氣誘人的槐花在夏日和風的吹拂中,紛紛揚揚地灑落,為恬淡如常的院落增添了幾分溫馨和美好。
青鳳和孝兒並肩而行,從少姝家出來,臉上仍然掛著甜笑。
青鳳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怎麼辦,今天晚上,咱們可能都要坐車進老鼠洞,或者搗碎了薑蒜去喂鐵杵了!”
“那也好啊,省得你總去狐市上閒逛,有用的沒用的瞎買一氣。”孝兒還蠻期待的,沒留神,自己的朝天辮給姐姐揪住了,猛吸口氣,“啊呦,疼!”
“誰瞎買了,讓你胡說!”青鳳善用當大姐的權威,管教起弟弟來絕不手軟。
這姐弟倆便一路打鬨著回去了。
轉眼就到衛鑠在洪山的最後一日了。
這些天,衛鑠和少姝都擠在思霓的炕上,兩個小丫鬟則住在少姝臥房。
在蒙蒙亮的天光裡,兩個少女躺在被窩中,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像黃鶯鳴囀般悅耳,思霓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話題大多輕省快活,無非是家裡的瑣碎,東拉西扯地絮叨一通,大家心裡俱為歡愉,暖融融的,飽滿自足。
衛鑠有時發問,有時傾聽,最叫她著迷的,是少姝母女對話中透出的對彼此的體貼珍視。
梳洗罷,少姝應衛鑠要求,帶她沿著鸑鷟泉上溯而行,漫步到了三跌瀑的邊上。
可能時辰尚早的緣故,白色的沙洲人影疏落,卻充滿了空曠的寂寥,靜謐的慰藉。
天空藍得分外耀眼,水洗過的一般,瀑布落下的泉水汩汩不歇,深潭的水麵上下起伏,就像心跳的律動。
想起少姝講過狐岐山鸑鷟泉的來曆傳說,衛鑠禁不住點點頭:“經過姐姐如此介紹,我驀然發覺,這水色並不是清冷淺淡的綠,未滲雜一絲濁黃,是充滿了有情有義的綠,映得崖邊岸上銀芽新萌的柳樹槐樹都要自慚形穢了。”
“是,望著這池水,如同揣摩著一整塊濕潤有方的碧玉,她自始至終莊重沉穩,靜靜地散發著聖潔幽光,蘊含著脈脈溫情,叫人無法停下對她的注目禮讚!”少姝興奮起來,用手指指山坡下方,“源神水在此處略作停留,仍要繼續向前,為了彙入前方神秘的、無可言表的永恒夢境。”
鐘情於山水的人,自有無窮樂趣,於天地間適意擷來,又萬般珍重。也許有人會說那不過都是些司空見慣的風物景觀——儘管如此,山呀水呀,樹呀花呀從來不會對人有丁點的抱怨——她們始終能讓人覺得神清氣爽,充實安穩,值得信賴,以此為觸發,敦促著人們從其自身當中汲取他們所需的一切。
“少姝姐姐自己可有察覺?你實在是——”衛鑠突兀地來了一句,“惹人羨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