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才剛亮,初日逐退群星,淡金的日光透過門縫、窗紙擠進來,灑在林稹臉上。
林稹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又坐起來發了會兒呆,推了推身邊的嬌姐兒:“天亮了,快起來。”
她又不是錢氏,不慣著嬌姐兒。
“……不要。”嬌姐兒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繼續睡。
林稹跨過她,下床,趿拉上布鞋,啪嗒啪嗒往外走:“昨兒一升胡麻種子都泡好了,我得去地裡種胡麻,到了晌午記得把飯送來,知道嗎?”
嬌姐兒嫌煩,扯上被子蒙住頭,悶聲悶氣道:“……知道了。”
林稹這才拿上刷牙子出門洗漱。
一上午都在勞作,到了中午,嬌姐兒來地頭送飯。
打開一看,又是一碗豆麥飯。
林稹褲腿卷高,兩腳泥巴的蹲在田埂上,盯著那碗豆麥飯,不說話。
見她不吃,嬌姐兒連忙道:“家裡窮,你也知道的。”
林稹抬頭看她一眼,忽然道:“你嘴角的油沒擦乾淨。”
嬌姐兒趕忙去抹嘴。
見林稹冷笑,她這才反應過來,慌道:“我哪兒有油!你看錯了!”
林稹懶得理她,認真蹲在田埂上,強咽下一整碗豆麥飯,一抹嘴,說道:“一會兒把碗洗了。再給我弄一碗蛋羹吃。”
“什麼蛋羹?哪兒來的蛋羹!”嬌姐兒撅嘴,“你也知道家裡窮,雞子都得攢著賣錢的。”
“雞子打散後要拿細布過一遍,然後再上鍋蒸,這樣的蛋羹色澤淡黃、光滑細膩,也沒那麼多孔洞。最後再淋上幾滴香油。”
嬌姐兒咂摸嘴,回味了一下中午偷吃的炒雞子的味道,趕忙道:“都說了沒有雞子給你吃!”
林稹把空碗遞給她:“沒有雞子吃?那我就去告訴隔壁陳娘子,隻說我在地裡乾了一天的活,你在家裡做了一碗豆麥飯。”
“你!”嬌姐兒氣得跺腳。
打從知道了她怕陳娘子傳閒話之後,林稹動不動就拿這事兒威脅她。
“你就是趁娘不在欺負我!”嬌姐兒兩手叉腰,氣洶洶,“等娘回來了,你給我等著!”
林稹眼皮都不抬一下:“快去做。”
果不其然,等到傍晚林稹提著木桶、扛著鋤頭回去時,飯桌上多了一小碗蛋羹。
理所當然的,那一碗蛋羹已經被嬌姐兒挖走一半了。
林稹把蛋羹拌在豆麥飯裡,拿了個小勺舀著吃。
順滑的蛋羹中和了蕎麥的糙,兼之赤豆的軟糯,這份蛋羹拌飯終於好吃了一點。
兩人正吃著飯,忽聽得外頭敲門聲。
“砰砰……嬌姐兒——快開門。”
錢氏回來了。
“怎、怎麼辦?”嬌姐兒心一慌,捧著殘留著蛋羹的飯碗,東張西望的想藏起來。
林稹好奇道:“娘隔幾天就給你煮個雞子、買個糕團,你這麼怕她做甚?”
嬌姐兒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仔,噎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她怎麼知道……
林稹起身:“你去開門罷,一會兒記得把碗洗了,我還有半匹布要織。”說著,徑自去了正屋織布。
沒過一會兒,忽然聽得嬌姐兒驚呼——
“娘,真的嗎?!”
林稹一愣,還以為嬌姐兒挨打了。
不至於吧。
她秀眉微蹙,擱下手裡的木梭,起身想去解釋,那雞子是她叫嬌姐兒做的。
誰知剛出正屋門,就聽見嬌姐兒摟著錢氏的胳膊,一疊聲追問“真要進京啊?”、“爹來接我們嗎?”、“怎麼去?明天就去嗎?”
林稹驚住,怎麼錢氏回了一趟娘家就要進京了?
“娘,這是怎麼了?”林稹站在正屋門檻後,遙望著院中鬨騰的嬌姐兒、含笑撫著女兒鬢角的錢氏。
“是珍娘啊。”錢氏斂了笑,客氣道,“你爹帶著璋哥兒走了,就留下我們母女三人,我心裡慌,想著進京去尋他。”
林稹蹙眉,跨出門檻,追問道:“娘一個人去?”
錢氏搖頭:“自然是我們三人同去。”
她倒是不想帶林稹,可真要是不帶,能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死。
“我們都去?”林稹眉頭皺得更緊了,“家裡的田地剛種上,這會兒上哪兒找佃農去?再說了,去了京裡,哪兒來的錢賃房子?便是可以投奔祖母,京裡花銷也大,家裡這點錢,夠使嗎?”
林稹越問,錢氏眉頭皺得越緊。
半晌,她開口道:“你一個小孩子,不必操心這些。”
林稹打量了錢氏兩眼,猶豫片刻,到底開口道:“娘,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錢氏麵色就淡下來:“沒什麼事。”說著,又客氣道:“天也不早了,今兒不用織布,珍娘也早些歇息罷。”
林稹知道,錢氏這是要在正屋跟嬌姐兒說私房話,便也沒打擾,隻管轉身回了東廂房。
夜色淹過來,借著月光,林稹來來回回把五十四個銅板數了三遍。
並沒有多出一文來。
林稹長歎一聲,鬱悶不已。
賣布的生意剛開了個頭,這會兒又要進京,五十四文能乾什麼呢?
林稹鬱悶的又把錢藏了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雄雞報曉天下白。
錢氏早早的起身,去了裡正家。
要進京,先得把家裡的田地都佃出去,再把織好的布、半結繭的蠶賣了,還有一堆的鍋碗瓢盆、鋤頭秧馬半賣半送給鄰裡。
林家霎時人來人往,熱鬨的不像話。
“怎麼不多找幾個佃農?”
“唉,趕得急,哪裡還顧得上撲佃,隻管尋個靠譜的包佃主,佃出去便是。”
錢氏火急火燎地就跟人簽了契約。
“元貞二年三月內,湖州安吉縣孫家裡姓林名淮,有梯己承分晚田若乾段,共計十七畝又三分……係湖州安吉縣孫家裡姓孫名小乙耕作,每冬交白粳米五石一鬥……”
林稹才瞥了兩眼契約,又見錢氏被人團團圍住,又是賣又是送。
“阿錢,你這繅車也就是老榆木做的,用的也舊,再便宜些。”
“哎……周娘子,那盆裡的纓子都拿桑柴灰水淋過的,要兩貫錢。”
“這把苧砍刀買的時候倒是貴,可都用到缺口了,哪裡好要百二十文?”
林稹看得頭昏腦脹,隻覺錢氏這架勢,倒像是恨不得把家賣得一乾二淨,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就七八天的功夫,錢氏就把整個林家半賣半送,搬空了。
林稹站在三間空蕩蕩的青磚房裡,大為不解。
錢氏到底在娘家發生什麼了?誰讓她這麼乾的?如此不留後路,也不怕林父知道了生氣?莫不是林父來信叫她上京的?
林稹滿肚子迷惑,隻是錢氏鐵了心要去京裡,她勸也勸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