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勸不動,那就隻能另想辦法,變通一二。
這一日,家裡人流漸稀,收拾得都差不多了。
“總算好了。”錢氏立在正屋,環顧四周,空空蕩蕩,除了收拾好的籠箱外,彆無他物。
她拿帕子揩揩汗,欣慰道:“明天一早我們就啟程,往汴京去。”
林稹正把自己的籠箱拖進正屋,聞言驚訝道:“明天就走?”
錢氏大概是心情好,難得有個真心的笑容:“自然要早些走。”
既然要走了,林稹便順勢將這幾日思索來的辦法儘數托出。
“娘,我們從湖州到汴京,能否捎些湖州特產去?屆時兩地一倒賣,少不得一大筆銀錢,保不齊在京裡的花銷都有了。”
錢氏猶豫片刻,搖頭:“京裡富貴,鄉下地方帶過去的東西哪兒賣得出去?可彆蝕了本。”
“不會的,京裡雖富貴,可湖州的炭火、紫筍茶、銅照子也極有名氣。”
林稹耐心勸道:“況且娘若怕蝕本,隻管從積蓄裡稍取個一成出來,如此一來,成了少說也能有個一倍之利,縱使蝕本也不過虧了一成銀錢罷了。”
錢氏一聽要從自己手裡掏出幾十貫,哪兒肯呢,隻搖頭道:“不必了,此事我心裡自有成算。”
見她這樣,林稹不由得抿緊嘴唇,換了個法子勸道:“娘,方才是我說錯了。哪兒會蝕本呢?”
“我們去了京裡,本就是要帶土儀贈給二房親眷的,京裡東西貴,我們在湖州買了,豈不便宜?”
錢氏一聽要掏錢給本就富貴的二房,更為不滿,神色便淡下來:“鄉下地方的東西,特意帶去京裡,豈不丟臉?”
送送土特產而已,哪裡丟臉?
林稹欲要再勸,錢氏打斷了她:“不必再說了,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明天我們就走了,哪兒有功夫去置辦什麼土儀?”
置辦土儀要什麼功夫呢?半個下午就夠了。
林稹知道錢氏怕蝕本不肯掏錢,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
十五六歲的小娘子,還是繼女,說得話錢氏哪裡肯聽呢?
思及此處,林稹隻好低頭道:“娘,是我不懂事。”
錢氏神色便稍稍和緩,細聲細氣道:“你還小呢,銀錢上的事倒也不要錙銖必較,左右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林稹“哎”了一聲,低頭道:“娘,我們明天就要走了,那我能不能去跟村裡玩得好的幾個手帕交道個彆?”
說到這裡,林稹不由得歎息一聲,惆悵道:“京裡和湖州千裡之遙,此後再難相見了。”
錢氏就客氣道:“應該的,珍娘儘管去。”
“娘,我也想去!”見林稹走了,嬌姐兒一把摟著錢氏胳膊,牛股糖一樣的往她懷裡拱。
“可不許胡鬨。”錢氏壓低了聲音,“到了京裡你就是大家閨秀,官宦之後,哪能跟一幫子土裡刨食的人來往呢?”
嬌姐兒一把放開錢氏的胳膊,嘴撅得能掛油瓶。惹得錢氏又好氣又好笑。
她打開自己理好的籠箱,翻出油紙包,遞給嬌姐兒。
“呀!”是糍糕。
嬌姐兒眼前一亮,趕緊拈起一塊,塞進嘴裡。嗷嗚嗷嗚的嚼,還含糊不清的說“娘,你真好。”
錢氏見了,不由得眉開眼笑,又拿帕子給她擦嘴,“慢點吃,慢點吃。”
她們母女二人吃得正歡,此時的林稹卻已經出了村,徑自往官道上走。
林稹早中晚都在乾活,哪兒來的手帕交?不過是找個理由避開錢氏,自己進城罷了。
萬幸她沒什麼貨物要捎去縣裡,所以也不需要平頭車,隻管靠著兩條腿走就是。
中午,林稹終於到了縣裡。
一進縣城,林稹直往儀鳳橋的石家青銅照子鋪走。
錢氏不肯捎帶土儀,她自己買。
隻是若要帶特產去京裡賣,首先得貨量小,不能被錢氏發現,其次最好價值高,縱使賣不出去也能自用或送人。
炭火太重,茶葉作為外行人,很容易被人騙。
思來想去,不如帶銅照子。
湖州的照子行銷天下,其中尤以石家最為有名。
市麵上一斤銅一百二十文。五十四文,不知道能買幾麵照子?
然而站在石家鋪子裡,林稹很失望的發現,一麵都不夠!
因為石家做銅鏡是要算手藝費的,最終銅鏡論兩賣,一兩銅要六十文。
那鋪子裡的過賣一疊聲的給她介紹,什麼雙鸞鳥折角方鏡、穿花鴻雁紋鏡、孔雀銜綬鏡、四鳧荷葉大鏡……就沒一個買得起的!
林稹盤算來盤算去,五十四文隻能買一麵巴掌大小的蓮花紋照子。
這照子雖小,但打得極精美。整體呈圓形,背後是緩緩盛開的蓮花,底下小字刻著“湖州真石家青銅照子”。
林稹狠狠心,數出五十一文遞給那過賣,揣著這麵小銅照子和剩下的三文錢,又匆匆回了家。
*
第二日一大早,雞叫三聲。
錢家來人了。
是一個白麵小郎君,年約十幾歲,穿著官造小綾,領著兩個小廝兼車夫、一個媽媽來了。
甫一進來就向錢氏問好。
“姑姑近來可好?”
雖和嫡母關係不好,可往日裡哥嫂待錢氏也還過得去。
錢氏便也客客氣氣的招呼:“五郎來了。”
錢五郎靦腆一笑,又指揮著兩個小廝把籠箱都搬到騾車上擠一擠。
錢五郎帶來的那個桂媽媽見狀,趕緊上前:“娘子若有吩咐,隻管使喚我。”
錢氏臉上掛一點笑:“桂媽媽客氣了。”說罷,又回身喊道:“嬌姐兒——珍娘,快出來,該走了。”
錢五郎站在院子裡循聲望去,隻見西廂房雕花門咯吱一聲,開了。
裡頭走出兩個年輕的小娘子。
前頭的一個臉圓圓的,麵色白淨,瞧著倒是稚氣可愛。
後頭的一個身量更高些,膚色被曬得微紅黑,但脊背筆挺,一雙杏眼又大又圓,像被春雨洗過的碎星,好奇看過來的時候……
錢五郎臉一紅,把脊背挺得跟標槍似的,雙手捋捋袍子,作揖道:“可是二位表妹?”
林稹跟在林嬌後頭,好奇看了眼錢五郎,點頭以作招呼。
大清早的臉就那麼紅,年輕人真是火力旺。
“快上車罷。”錢氏招呼兩個女兒進了一輛騾車。
林稹等三人一輛,籠箱行李一輛,錢五郎騎馬,桂媽媽騎驢。
兩輛騾車就這樣駛離了林家村。
暗灰的杜鵑鳥停在道旁野鬆上,布穀布穀的叫起來,聲色淒清,真真是一叫一回腸一斷。
林稹聽著,無端有些悵惘,坐了一會兒,忽而掀開車簾,回首望去——
道旁一輪紅日東升,幾畝綠桑猶如灑金,掩映著三兩茅草屋,其上淡白的炊煙直上碧空。
騾車漸行漸遠,漸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