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時已是月過柳梢,窗外星子漸繁。
殷氏坐在如意卷紋鑒台前,瞧見葵口銅鏡裡隱有細紋的臉,不由得撫了撫臉頰,歎息道:“真是老了。”
“夫人說笑了,這臉白淨的跟雪花似的,哪裡就老了?”王媽媽湊趣兒,輕手輕腳的取下一枚金梳。
殷氏輕笑,正要說話,卻瞧見自家郎君林沂正邁步進來,原本候在一旁的女使如眉湊上去,正要為林沂更衣——
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手指頭嫩的跟春蔥似的。
殷氏眉眼一冷,揮揮手斥退王媽媽,起身笑道:“今兒不去跟大哥一起溫書了?”
林淮來京後,林沂稍有閒暇就與他一同讀書作文,以備科舉。
林沂“嗯”了一聲,也沒注意到退下的如眉,反而任由殷氏走過來為他更衣。
殷氏先是幫他把頭上的逍遙巾取下來,正要遞給跟在後頭的王媽媽,卻忽然聽見林沂道:“都下去罷。”
殷氏一愣,多年夫妻,她大約也猜到了林沂要說什麼,無非是老掉牙的話題。
她心裡有數,到底還是揮了揮手。四周候著的兩個女使和王媽媽便知機的退下。
見四下無人,林沂捋了捋胡須,這才道:“方才你也瞧見了,窈娘那樣子可不行。你也得管管她。”
這話題老調重彈過無數次,殷氏照舊點頭敷衍:“知道了。”說著,又給他去解腰上青田綿石小印。
“什麼知道了?”林沂板起臉,“你回回都這麼說。窈娘哪一回聽進去了?你再不管她,隻怕她膽子越來越大,遲早惹出禍來!”
“你這是什麼話!”,殷氏怒上心頭,兩手一撂,疾言道:“你就盼著窈娘出事,好給閏姐兒騰位子是吧?”
一提閏姐兒,林沂更煩躁,三個女兒,除了馥娘,沒一個省心的。
“此事閏姐兒固然有錯,卻是窈娘先起得頭。”林沂肅然道,“閏姐兒的過錯稍後再議,先談窈娘的。”
“什麼叫稍後再議!今兒要不是她吟詩作對的挑事,珍娘能頂回來嗎?要不是她當年喊了一聲,窈娘能從樹上跌下來,傷了腿嗎?”
“閏姐兒也不是故意的。”扯起舊事,那就是一筆爛賬,林沂無奈至極。
“我管她是不是故意的!”說著說著,殷氏眼裡已經含了淚。
“我可憐的窈娘,打小就害了腿疾,吃過的藥渣摞起來比人都高,還得忍著彆人的閒言碎語,她日子過得還不夠苦嗎?你當爹的還總要我管她,你怎麼狠得下心來啊!”
林沂無奈,隻能拿帕子給她揩眼淚,又輕聲勸哄了兩句,這才叫殷氏收住淚。
“她是我女兒,我哪兒有不疼她的道理?”林沂說著說著,也是歎息,“隻是窈娘也大了,將來嫁了人,公婆可沒有我們好說話。她這脾氣不改,將來在婆家怎麼過日子?”
殷氏賭氣道:“你放心,我自會給窈娘挑一樁好婚事,管叫她後半輩子都舒舒坦坦的。”
林沂聽了,也不好說什麼,隻歎了口氣。
見他不再說話,殷氏這才幫他脫了鶴氅,邊走邊說,“不止窈娘,幾個哥兒姐兒都大了,我想趁著出孝,又撞上母親七十大壽,辦個小宴,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熱鬨熱鬨,也借機相看一二。”
這是正事。
“應該的。”林沂點頭,似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辛苦你了。”
殷氏輕哼一聲。
氣氛稍緩。
她把鶴氅搭在後頭的柏木衣架上,轉過身來,又給林沂解中衣。
殷氏低頭,一邊解,一邊狀似無意道:“那這壽宴上,要不要也給馥娘相看一二?”
沉默。
漫長的沉默過後,林沂道:“馥娘既已有婚約,就不必再相看了。”
殷氏一顆心霎時跌在了穀底。
再開口,她已語帶哭腔:“我就這麼兩個女兒,你罵了窈娘還不夠,非要把馥娘也嫁給一個破落戶嗎?”
夫妻結縭二十年,總歸是有感情的,她這樣子,林沂哪兒有不難受的,便溫聲勸她:“那是父親在世時定下的婚事。我做兒子的,哪兒有反駁的餘地?”
殷氏不免有些生氣:“憑什麼給大房定個相公家,給二房就定個破落戶?”
“你這又是什麼話?”林沂無奈:“那會兒韓、周、林三家約為婚姻,都是遭了難的,爹哪兒知道十幾年後周家會敗落、韓家會青雲直上?”
殷氏說不出話來了。任誰也沒那個眼光,能預料到十幾年後哪家興旺,哪家破敗。
見她不說話,林沂又勸道:“你也安心些,我瞧過了,那周沉雖久在鄉下,讀書的根基不甚紮實,但人生得周正,腦子又活絡,隻消苦讀上幾年,多半也能中進士。”
“萬一呢?”殷氏反駁道,“萬一中不了呢?”
“科場上年年有多少人含恨離去?你怎麼保證那周家子能中進士?要是中不了,馥娘豈不是連個官夫人都沒得做了?”
殷氏說著說著,不由得越發心疼:“你說窈娘性子刁,可馥娘呢?馥娘打小就懂事,她是你頭一個孩子啊!你自個兒也是抱過的,怎麼忍心叫她嫁進寒門素戶?”
“寒門素戶有什麼不好?爹當年也是田耕子弟。耕讀傳家素來是……”
“我不管!”殷氏惱道,“嫁個沒功名的,你叫馥娘將來怎麼辦?”
“這、這……”林沂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好,隻咬著牙道:“縱使他中不了進士,也替他捐個官兒。”
此話一出,原本還強忍著淚意的殷氏,霎時淚如雨下,“你這是什麼話!蔭來的官兒都得低進士一頭呢,更彆提捐來的官兒了。你叫馥娘以後怎麼出門見人?”
林沂心情也極其不好,隻能勉力安撫她:“你且安心,待大哥這科考過以後,我必定抽出空來嚴加管教周沉,拘著他中了進士再說。”
“你不必說這些。如今是剛出孝,你自個兒的差遣也就剛到手,這才有空在家。待大哥考過這一科,無論如何,你都該忙起來了,哪有功夫拘著人家讀書?”
殷氏可不信這些,“再說了,馥娘都已經十八了,哪兒還拖得起啊?!”
林沂無話可說了,“那你說!你要如何?”
殷氏一顆心砰砰的跳起來。
她竭力平靜道:“你隻須告訴那周沉,當年為他定下的是家中長女。可誰知十餘年過去,周家始終不曾來人,又音信全無。偏偏女兒年歲漸長,實在等不住了,便將長女許嫁他人。
如今他既來了,我家也不是那等嫌貧愛富的。既是約為婚姻,勢必會嫁一個女兒給他。你問問他,長女不適宜,次女可好?”
林沂一時目瞪口呆。
*
卻說被提到的次女閏姐兒一回疏香院,便關上房門,趴在床上哭。
嗚嗚咽咽,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