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將盛豫麵上的悲痛與悔恨儘數看在眼裡,也將他內心對過去的回憶聽得一清二楚。
他向來無法共情事後的悔恨,也從不認為再多的疼愛能夠彌補曾經的傷害。
對戚氏是生命的代價與無儘的冷眼與指摘,對雲朵來說,是喪母之痛,是寄人籬下受儘欺淩,是流落街頭食不果腹,是十幾年的孤苦無依。
可盛豫這些年的經曆,也無法將所有的過錯扣在他一人頭上。
若非當年狼山戰敗,他仍舊是意氣風發的武狀元,封侯拜相,前程光明。
若非這些年明成帝趕儘殺絕,他也不會與戚氏連番錯過。
可即便有再多身不由己,錯了就是錯了。
太子眸光泛起冷意:“倘若盛將軍當年堅持去尋她,未必不能找到,也不至於讓戚氏母女受儘諸多苦難。”
盛豫閉上眼睛,劇烈的疼痛如巨石般壓在心口,喉嚨中抑製不住痛苦的悲咽:“她救我於危難,我卻負了她……該死的是我,當年我就該死了,她何其無辜,卻因我而死……”
太子沒有見過二十年前的盛豫,可也從旁人口中聽到過他曾經的事跡。
十八歲的武狀元,長纓在手,躊躇滿誌,少年豪氣直衝雲霄。
可二十多年過去,男人鬢邊染霜,傷病纏身,飽受磋磨,鬱鬱一生,眉眼間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翳,早已沒有了昔日昂揚的意氣。
此刻在他麵前,向來從容自持的男人被巨大的悲痛與悔恨席卷,麵容近乎崩潰扭曲。
太子沉默許久,歎道:“再多的悔恨愧疚也無濟於事,盛將軍一切向前看吧。”
盛豫死死攥緊手裡的卷宗,一遍遍地撫過“禎寧五年四月,誕下一女”這句,指尖因用力而發白顫抖。
“殿下可否告知,我女兒……如今在何處,過得可還好?”
太子沉吟道:“她十一歲入宮,如今在東宮當差。”
盛豫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我能否見見她?”
太子:“她若不肯認你呢?”
盛豫苦笑道:“微臣這輩子愧於先帝,愧於殿下,也愧於她們母女,唯獨這條賤命尚在。殿下替微臣找回女兒,臣無以為報,惟願傾儘一身血肉,為殿下守住山河社稷,鞠躬儘瘁,肝腦塗地。至於她,不論她肯不肯認我這個父親,微臣親友俱故,無牽無掛,膝下唯獨這一血脈,臣此生所得的一切,榮華富貴,權勢尊榮,都隻留給她一人,必護她一生安穩無憂。”
太子斂眸,撥弄著指腹的扳指,“盛將軍之意,孤會替你轉達。”
盛豫頷首謝恩:“微臣謝過殿下。”
太子道:“事已至此,盛將軍也不必太過傷懷,追根究底,若非當年明成帝誅鋤異己,趕儘殺絕,你與戚氏都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盛豫回想起那些年四麵楚歌的境地,甚至到今日,明成帝仍然不肯罷休,他胸中便似烈火焚灼,既痛又恨。
太子從暗格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麵前,“孤這三年出征北疆,一來是為收回領土,洗雪前恥,報當日狼山大軍覆滅之仇,二來是為查明當年敗仗的真相。”
盛豫愕然:“真相?”
太子麵色沉冷:“盛將軍可還記得昭勇將軍馮遇?”
盛豫當然記得此人,當年馮遇與他同在先帝麾下,作戰理念雖有不合,卻也曾並肩作戰,同生共死。
“微臣記得,當年狼山之戰,他死於亂軍之中,難道有何可疑之處?”
太子道:“兩年前,孤在北疆活捉到一名北魏將領,他告訴孤,當年狼山一役,是有人暗中向北魏大將呼延烈透露了我軍行軍路線與計劃部署,北魏才得以憑借有利地形,在狼山設下重重埋伏,將先帝及五萬精銳將士圍困山穀,亂箭射殺。”
時隔二十餘年,盛豫想起當年狼山屍橫遍野的場景,仍舊目眥欲裂,胸中起伏難平。
密密麻麻的利箭如同蝗蟲過境,整個山穀都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他們幾人與敵軍殊死搏鬥,鏖戰不休,才護著先帝辟出一條血路,奮力殺出重圍,可終究沒能救回先帝的性命。
盛豫幾乎咬碎後槽牙:“原來是我軍出了奸細,此人是馮遇?”
太子頷首:“是。”
盛豫想到當年也曾與馮遇同吃同住,竟從未發現他的異常,沒想到竟是個通敵賣國的小人!
他緊握雙拳,咬牙問道:“馮遇如今在何處?
太子道:“他並未因此留在北魏,封王拜相,而是藏身大昭,孤這幾年一直在查找他的下落,也是今年才誤打誤撞地發現,原來此人非但沒有死,還改頭換麵,留在京中任職,這就是孤請盛將軍回錦衣衛的目的。”
盛豫蹙緊眉頭:“他在錦衣衛任職?”
太子道:“盛將軍回京這幾日,大概還未見過他。”
盛豫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幾乎橫空出世的一人,“是那離京執行公務的錦衣衛指揮使盧槭?”
太子冷笑一聲,“隻怕他不是公務在身出京辦事,而是故意避開將軍,不敢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