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馬鈺正和朱樉鬥嘴,朱標忽然出現說宋濂來了,就在隔壁。
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他也能理解對方為何如此謹慎,這是應天府大牢自己是欽犯,哪能和串門一樣說來就來。
肯定是要找個不引人注意的時間,悄無聲息的過來。
就和上次讓朱樉假裝生病一樣。
就這還不知道要擔多大的風險呢。
既然來了那也沒什麼可說的,見吧。
之後朱標就去請宋濂,離開時還把朱樉一並帶走,理由是怕他打擾宋濂和馬鈺的交流。
馬鈺也沒有懷疑。
這小子性格叛逆,一口一個宋老頭,肯定不討宋濂喜歡。
把他帶走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心思都在宋濂身上的他,並未發現朱樉臉上慌亂的表情。
朱樉隻是叛逆又不是傻子,很清楚自家母親十有八九也來了。
帶自己過去就是見母親。
果不其然,在幾米外拐角處的牆後,見到了馬皇後和宋濂。
宋濂雖然不喜歡朱樉,但依然按照禮法向其行禮,之後就和朱標一起去了牢房。
隻留下母子二人。
朱樉更加手足無措。
彆看在牢裡他天老大我老二的樣子,其實內心裡很尊敬馬皇後。
正因為尊敬才會害怕。
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責罵自己。
彆人罵他,他完全不在乎,但馬皇後的態度他很在乎。
就在他擔心的時候,馬皇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微微點頭小聲道:
“這幾日表現不錯。”
朱樉心中的石頭落地,繼而升起喜悅,就想上前搭話。
馬皇後先一步說道:“噓,彆說話,聽。”
朱樉知道她是怕被馬鈺察覺到,連忙閉上嘴巴。
這時有拱衛司密探拿著一把椅子過來,朱樉一個箭步上前接過。
“娘,您坐下聽。”
等馬皇後坐下,他又很狗腿的站在身後,給她捏肩膀。
馬皇後眼睛裡終於浮出笑意,這小子雖然混,但確實孝順。
不過越是如此,就越得好好管教,不讓他走入歧途。
另一邊,馬鈺早早就起身站在牢房門口恭候。
道德綁架開始,處處以晚輩自居,表現的恭恭敬敬,看你宋濂好不好意思以大欺小。
不一會兒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就在朱標的陪伴下出現。
馬鈺當即就確定,這就是宋濂了。
仔細打量,宋濂形象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身材頎長、麵容方正,長須垂胸。
儀態端莊嚴肅,令人望而生敬。
果然不愧是大儒啊。
心中這樣想著,手上卻不慢,老遠就下拜行禮:
“後學末進馬鈺,拜見潛溪先生。”
這個稱呼是有講究的,沒有喊宋先生,也沒有喊他的官職,而是喊的雅號。
直接將這次會麵定性為,晚輩和長輩的私下會麵,與其他無關。
宋濂微微頷首,上下打量著馬鈺,第一印象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
馬鈺此時的外形很落魄,但想到他之前淪落為乞丐的經曆,是可以理解的。
比起這個,宋濂更關注的是他的神態、禮節等。
除了稍顯拘謹,彆的可以說都非常不錯,顯然是個有教養的人。
叉手禮更是讓他心生好感。
本來他是想說幾句開場白,比如勉勵幾句之類的,但想到馬皇後叮囑要敲打一下對方。
他又忍住了,隻是微微點頭,就大步走進牢房內部。
馬鈺到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宋濂是來‘興師問罪’的,能回應自己已經不錯了。
之後他恭敬的請宋濂坐下,又倒了一碗熱水奉上。
嘴裡還誠惶誠恐的說,條件簡陋請潛溪先生勿怪雲雲。
宋濂自不會在意這些,反倒對馬鈺的教養更加滿意。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內心裡不知不覺間已經轉換了身份。
不再是來興師問罪的太子老師,而是來考較晚輩課業的長輩。
不過他並未忘記此行的目的,再加上還有馬皇後交給的任務,他也沒有多說廢話。
臉色嚴肅的道:“孔孟為本,管荀為用,是你說的?”
馬鈺也沒想到對方竟然這麼直接,不過他也早有準備,麵色不變的道:
“一點淺見,惹潛溪先生笑話了。”
他態度恭敬,宋濂即便是想挑毛病都不知道怎麼下手,隻能硬著頭皮說道:
“四書五經你治了幾部?”
馬鈺慚愧的道:“家中長輩說我尚年幼,正處在認識世界的年齡。”
“隻泛泛的教我了解了一些經書真意,並未深入學習。”
“本來是等我心性略微成熟,找到自己的路再教我治經,隻是……”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悲傷之意。
宋濂心中不禁生出憐憫之心,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而且對馬鈺長輩的教導方式,他也有些驚訝。
現在主流的教育方式,就是先背書。
字都還沒認全,就得先把經書背下來,等背熟了再回頭去學習經意。
正所謂,讀書百遍,其意自現。
馬鈺的長輩先教他認識世界,然後再去治經,可以說與現行理念截然相反。
不過宋濂倒是沒有批評的意思。
每一家都有自己教授子弟的方法,外人不了解其中道理,最好不要隨便發表意見。
可是……
“既然未治經,豈可對先賢真意妄加評判。”
馬鈺精神一振,終於要進入自己擅長的領域了。
麵上依然保持謙恭,說道:
“正因為我沒有深入研究,所以才能更公平的評價先賢之意。”
宋濂眉頭微皺,這個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但也讓他很是不滿,太無知狂妄了。
馬鈺自然能看出他的態度變化,不等他說話,就接著說道:
“我家中長輩曾經給我講過一個道理。”
“人就如那桑蠶,蠶食桑葉長大成蟲,然後吐絲把自己包裹在繭裡。”
“對於蠶來說,繭就是整個世界。”
“人通過學習得以成長,所學的知識就猶如那蠶絲,一點點將自己包裹。”
“最後我們隻能看到蠶繭內的一隅之地,不見外麵的廣闊宇宙。”
“我家長輩稱之為信息繭房。”
“這些繭房有些是自己織的,也有些是在彆人乾涉下所織成。”
“隻有突破繭房,才能化繭成蝶,窺見宇宙之廣闊。”
“也正是因此,我家長輩才先讓我泛泛的認識世界。”
“這樣將來我治經時才不容易被經書之意所困,就算不小心掉進繭房內,也有更大機會破繭而出。”
“雖然現在我還未治經學識不深,卻也說明我未被蠶繭包裹。”
“故而能從更中立的角度,看待先賢之學。”
“不敢說就是正確的,但一定是最直觀的。”
宋濂再次露出錯愕的表情,知識信息繭房。
好獨特的理解,好高明的立意。
對於提出這個理論的人,也不禁肅然起敬。
隔壁馬皇後也同樣驚訝不已,而且她還馬上就想到了對朱標的教育問題。
作為君主,最重要的不是個人能力有多突出,而是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知道自己的國家是什麼情況,然後將問題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很顯然,馬鈺所言的教育方式,更加的適合朱標。
論道才剛開始,就有這麼大的收獲,讓她非常高興。
對接下來的討論,也充滿了期待。
宋濂聽到信息繭房理論,恨不得馬上與馬鈺展開討論。
不過想到自己的任務,隻能按捺住情緒,佯做嚴厲的道:
“狡辯,不解其意而妄加評判,實在狂妄。”
“老夫知你不服,那就考考你。”
“既然你說自己泛泛了解過先賢之意,那我問你。”
“何為恕?”
馬鈺心中反而對宋濂的品德更加佩服,對方表麵看很生氣,實則處處都留有餘地。
比如這個提問,如果他真的想打壓自己,完全可以從具體的章句入手。
自己沒有治過經肯定答不上來,到時候他就能狠狠的打擊乃至羞辱自己。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隻是按照自己的情況,進行籠統的概念性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