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公姬赤昂首淒然笑道:“寧死不降!”
單於喀什蠻搖頭歎道:“這又是何苦!”
衛公姬赤欣然規往道:“生不能護衛社稷,死當與國同亡!”
單於喀什蠻不忍卒瀆道:“如此便休怪我也!”
衛公姬赤仰天長嘯,喝道:“賊子,寡人貴為一邦之公候,幾時淪到汝來憐憫叫喪!”言訖,奮不顧身,挺槍刺向單於喀什蠻。
見狀,狄軍戰騎情急救主,一擁而上,將之衛公姬赤亂刀斬於血泊中,衛師到此全軍覆沒。
至夜,狄軍起行奔往朝歌而去,徒留衛公姬赤碎屍於地,蒼月當空,獐狗狐狼儘出,圍覓戰後血腥疆場飽餐一頓,三千甲士遺體,無一得以保全。
數日不見衛公姬赤還師,更擔心狄人突然攻至,衛室文武百官齊聚城頭望觀,良久而見史官華龍滑和禮官孔益踉蹌逃奔歸來。眾人急命開城迎進,圍之左右詰問戰況。
禮官孔益捂胸痛哭,聲竭不能言,史官華龍滑含淚回訴眾人道:“熒澤遇狄,君上帥軍血戰,終因寡不敵眾,全軍戰死,君上遺體還曝屍外在,任憑豺狗叼食!”言訖,大哭不已。
聞知君上壯懷殉國,屍不得斂,大夫弘演暴起謂眾怒道:“外敵入侵,汝等就食朝廷俸祿,竟無一人上獻退敵之策,不思儘忠職守之時,還於朝堂之上以言辱君,迫就君上自領親兵出戰狄寇,汝等當真是我衛室好兒郎也!明知此一去,直將無還,其眾義無反顧,謂此衷護社稷之主,汝等汗顏乎?”
為其怒責一通,眾皆憤憤不平,時有臣工跳出駁曰:“獐子莫說麂子,大夫還複如是,朝堂之上,亦未見公上諫一言!”
大夫弘演悲憤道:“非我不欲上言,乃我無策相受也!”
吝臣見勢詰道:“如是何欺我也!”
大夫弘演自責道:“隻恨老夫無謀,如今君上殯天,橫屍於野無人斂,誰願與我從君除狄?告慰君上英靈!”
因畏狄人殘暴,良久無人出聲。
大夫弘演歎道:“遇之汝等輔國,君上之哀,衛室之哀也!”言訖,拂袖轉身,自顧下城。
尋得一騎快馬,大夫弘演開城而出,望北尋君而去。
望其背影,眾臣自覺汗顏,儘皆低頭不語,公子衛開方打破僵局,尋由問道:“即是全軍敗亡,汝等二人卻是如何得以歸來?”
史官華龍滑止哭回道:“我等因是太史禮官,熟暗周儀禮數,狄主亦知我中原諸侯重識周禮,欲使我等回說諸公識禮降狄,以期達成不戰亡衛之想!”
公子衛開方憤恨道:“投狄賣國,絕無可能,不知狄軍戰力幾何?據城堅守,可禦否?”
史官華龍滑歎道:“狄人勢大,恐不能不禦,其能放我歸來,便不懼我等悔而相抗。”
眾人見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茫然無措,史官華龍滑亦隻得垂首不語。
此時,公子衛開方慰撫眾人言道:“既無能戰,便就走也!敢請太史攜師護衛國人退往鄭地暫避,我則尋訪諸侯請援,期求有朝一日得以複國!”
是夜,史官華龍滑攜領城防營八千甲士,護衛朝歌數萬百姓倉惶出逃,一路南下退往鄭地避難。公子衛開方則依前者與眾所述,出而走訪四方,尋求諸侯援兵。
時不數日,狄人攻入衛都朝歌,一番燒殺搶掠,卻不見衛人蹤影,不儘興處,單於喀什蠻即又分出半數兵力,往南追擊。
再說大夫弘演,獨騎來至熒澤,三千衛卒遺體,幾已為之飛禽走獸啄食殆儘,苦心尋找之下,衛公姬赤遺體僅餘其肝也。大夫弘演抱而貼胸痛哭,進而尋得一木匣盛裝,回首將之三千士卒殘軀掩埋,事了取匣策馬而回。
及近朝歌,為之狄軍哨騎捕獲,大夫弘演緊抱木匣貼於胸,任憑狄兵施暴毆打,雙手緊扣不鬆分毫,哨騎以為其中藏有貴重之物,遂押至狄主跟前問話。
單於喀什蠻厲顏問道“匣中所盛何物?”
大夫弘演坦然回道:“吾主姬赤也!”
單於喀什蠻當即怒道:“鬼話連篇,衛君六尺之軀,豈是三寸木匣可以盛下也。”
大夫弘演悲情相告道:“不敢欺上,吾君軀體為鳥獸啄食,所剩無幾,匣內所盛隻為吾君之肝,臣將尋回下葬,以全其禮也!”
單於喀什蠻聞言緩聲道“倒是忠肝義膽,然汝今日落入我手,其自身難保,又何能護得了汝君遺骸耶?”
大夫弘演歎道:“逝者如斯,還望狄公高抬貴手!我之生死不足為惜,但請狄公於我死後,剖出臣肝,而置吾君之肝於腹中。以臣之軀體為棺落葬下土!”
單於喀什蠻讚曰:“真義士也!”
大夫弘演不複與言,繼而輕輕放下手中木匣,隨之憤而起身撞向石階,暴斃而亡。單於喀什蠻嘉其忠義,應其所言,乃出其肝,內衛候之肝於其腹,並命軍士厚禮抬出,葬於朝歌城郊。
還說公子衛開方,自出衛都朝歌,便一路向東,奔往齊地而去,因是可與狄人相爭者,且與狄人相爭可得勝者,惟齊可也。
奔波數日,公子衛開方使抵齊都臨淄,情急下彆無他顧,直入齊宮扣門請見。齊公薑小白依禮召入廟堂相會,文武眾臣與隨撥冗出席。
入而見禮,不待齊公薑小白做主先言,公子衛開方搶先哭訴道:“嗟乎,衛將亡矣,齊君厚德,敢請發兵,救我衛室一族也!”
齊公薑小白麵現驚愕,傾身言道:“狄人侵衛,寡人已有耳聞,然以衛室之力,退敵固然不易,守地則見無虞,何至於亡族耶?”
公子衛開方搖首歎道:“我君禦下無方,文武群臣棄而罷戰,萬般無奈之下,我君隻得自領親兵出戰狄寇,適於熒澤戰敗身死,今我衛室群龍無首,狄寇因勢長驅直入,踏破朝歌,肆掠河洛,衛邑族民危在旦夕!”
齊公薑小白收身回位,驀然道:“可悲,可歎,寡人……”
不待言罷,右相管夷吾輕咳數聲,出而聲言道:“此為衛君之過,非我君能助也,且數請衛候會盟攘夷,未見一次與盟參會,今為狄寇犯境作難,方憶起諸侯盟邦之好,不覺晚矣!”
公子衛開方聞言頓首,承罪道:“此前過往,皆是衛室之過,今後定將誡而改之,還盼諸君顧念衛邑十數萬軍民之性命,泯怨開恩援衛於水火,此恩萬死難報,籍後世子孫事齊如父,誓此誠期!”
右相管夷吳嗤笑道:“人心隔肚皮,行事兩不知,施求於人時,口如蜜蠟,與人做難時,舌似利劍,口說無憑,何以擔保衛將不與齊為逆耶?”
公子衛開方察情,知其有意利此掌控衛室社稷,然今衛室逢難將亡,唯齊可救也,更無談判之資,因是哀求道:“如得齊君揮師援衛,臣願質身於齊,如父事君,永不還朝!”
聞其語軟,右相管夷吾欲求更多,接言激道:“公子質齊又有何用?衛後得勢,將欲逆齊,便就逆了,根本不會在乎公子性命!期使齊師援衛,我隻一點,待得擊退狄寇,準我駐軍於衛,永保兩邦安寧,似此方為長久之計!”
公子衛開方聞言啟首,目漏凶光,憤懣道:“聞右相此言,意是教衛淪為陽室第二耶?”
窺見堂上火藥味漸漸濃,左相鮑叔牙出而圓場道:“衛使質身委齊,足見赤誠,我等亦不以言相戲矣!狄寇犯我中華,亟當與眾同仇敵愾,隻是籌資備軍尚需時日,還盼衛人多撐持數日,以待我邑師至!”
公子衛開方急而結舌道:“可……這……”
齊公薑小白堂皇告之道:“公子著急,寡人亦急,另有東夷北戎,亟仰寡人防範,又再調兵抗狄,寡人實難做到麵麵俱到,且今狄寇來勢頗大,非齊一邦可敵也,還待寡人說請諸侯,共往救之!”
公子衛開方無奈道:“狄寇緊追不舍,衛室軍民恐無能撐持多少時日,還請齊君速發援兵!”
上卿高溪見事出而自薦道:“臣請為使,出訪列邦,定於月內說得十萬聯軍援衛!”
齊公薑小白亦緊接話語,誠懇道:“公子莫憂,寡人定當竭力而為,但得軍至,即刻發往衛地!”
公子衛開方俯首叩拜,進而為之侍從領下休歇。走不多時,右相管夷吾存疑問道:“此乃弱衛西出最佳時機,君上真欲勞師救衛耶?”
齊公薑小白隨言輕語道:“救,固然要救,然何時師出去救,則謂寡人心意而定!”談吐間,麵上漏出一抹黠笑。
隔日早晨,上卿高溪持節而出,先行往南,直赴魯地而去。曲阜廟堂得見魯室新君姬申,觀其風華正茂,談吐得體,儘顯王者風氣,真可謂是英雄少年。
少許客套話後,上卿高溪直言請道:“今有狄人為禍中原,衛地堪將淪陷,願得齊魯誠心互助,免生內耗,更望以大周江山為重,與我同出援衛!”
魯公姬申隨即展現為君善謀一麵,承言回道:“但為天下計,寡人不敢推辭,然我魯室方曆二世之亂,元氣尚未恢複,恐非狄寇對手,還請齊公主事,召會諸侯共謀之!”
上卿高溪亦未追言就事,乃順其言道:“此亦我主齊公之意,但得魯公應言共事,便就足夠矣!”
魯公姬申頷首為禮,潸然笑道:“實是無奈,濟得齊君體諒,日後必效犬馬之勞!”
上卿高溪連連擺手道:“但望合作共贏,萬不敢行驅馳之事,另臣還需往彆處請盟援衛,就此彆過,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魯公姬申憑言讚道:“大夫心係天下,蒼生之幸,寡人何敢持有微辭,但望大夫早日成事,定得出師之日,通報一聲即可,寡人定當隨言而至!”
上卿高溪繼而抱拳相彆道:“告辭!”
魯公姬申拂袖禮送道:“請!”
心意相通,無需過多言語,上卿高溪出而續往彆邦使去,魯公姬申則坐鎮曲阜靜觀天下大勢。
繼後半月,上卿高溪先後出訪曹宋邾三邦,得之三邦君候應言會盟援衛,可謂使途暢通無礙。終末來到鄭室,因是狄人追殲衛人,將近鄭地邊界,請鄭入盟,勢在必行。
隆冬時節,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鶤雞晨鳴,鴻雁南飛,繁華新鄭儘顯肅殺之像,上卿高溪駛入行人府,拜貼請見鄭公姬踕。
連等數日,方得鄭公姬踕召見,廟堂行過見麵禮,上卿高溪直麵言道:“狄寇入侵中原,肆掠衛地,南下追殲衛室遺民,情勢十萬火急,敢請鄭君斥師,資衛退敵!”
鄭公姬踕憂道:“寡人……”
不待其上聲張,大夫高克出而辯道:“衛罹狄患,北疆諸侯坐以漠視,卻將援衛重擔,壓於鄭人肩頭,我恐難以承受也!且鄭蒙楚難,一時亦無法分兵援衛,若得諸侯助我退楚,援衛不過小事一樁耳!”
鄭公姬踕見言望向上卿高溪,但見其麵色從容,躬身拜道:“事有輕重緩急,楚有謀鄭之念,卻無侵鄭之實,一時可保無虞。然今狄人破衛南侵,恐有亡國之兆,衛亡則鄭危,其時狄楚南北對進,神仙難救,鄭將無存矣!”
大夫高克固執己見,駁道:“事雖如此,然我之急,乃在楚也。衛雖遇難,非是定要鄭室師出援護,由眾解救,可也。事未欺身,眾皆不知楚之惡,伐申取息,破樊城,業已經抵臨鄭室門口,再不防範,不等狄人犯至,鄭已失陷楚人手中矣!”
上卿高溪接言勸道:“大夫憂之過深矣,中原集諸侯百家,合則天下無懼,諒楚一時不敢造次。不若先使鄭師北上援衛,可著楚人見識諸侯情宜,令其投鼠忌器,更可奠護鄭室社稷。待得擊潰狄寇,聯軍趁勢南下禁楚,其時南北之患皆可瓦解,皆大歡喜也!”
聞其此言,大夫高克亟待辯駁,鄭公姬踕當即按下其言,大喜道:“如此甚好,便使大夫高克為將,援引衛人過境,待得破狄大勝,即刻攜師回馬,直擊楚軍!”
詔令下達,大夫高克無奈,隻得承言受命。
謂此,上卿高溪稱頌道:“鄭公高義,聯軍不日抵至!”
鄭公姬踕亦即誡言道:“即如是,鄭師先行,望卿莫要背諾食言,清水河岸,謹待援衛聯軍!”
使命達成,更兼事急,上卿高溪戮知齊君心意,聯軍何至,其亦不知,遂不複與言,隻得躬身請辭,旋即出而還齊複命。
不數日,大夫高克攜師一萬出征,隱忍竟成去,今從膝下分。密縫如母見,齧指令兒聞。淆此漫天雪,相參秦嶺雲。征衣空濕儘,夙夜尚殷殷。
三軍駛至清水河邊,因知一萬鄭兵莫能對戰狄騎數萬大軍,大夫高克下令安營紮寨,欲憑清河天塹阻敵南下。如是又過數日,每日隻是照常操典,有不知情者著詩諷曰:清人在彭,駟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駟介麃麃。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清人在軸,駟介陶陶。左旋右抽,中軍作好。
至第五日,終於看到衛人身影,隻要過得清水河,便可逃出生天,然則其後數萬狄軍緊追不舍,太史華龍滑領得數千衛兵,護得一眾百姓且戰且退,情勢萬分危急。
這邊聯軍未至,大夫高克手裡僅有一萬步卒,以此薄弱兵力對抗狄人強勢精騎,往而救之恐有全軍覆沒之險,然若不救,衛室真就國亡族滅矣。
得見同胞受難,大夫高克不及多想,即命三軍整裝起行,渡河營救衛人,敵我兵力懸殊下不可力戰,隻得命軍尋隙襲擾狄軍,令其遲滯不得往前。饒是如此,這一戰,衛人散失軼亡者不計其數,過得清水河之遺民,男女共計隻有七百三十人,一萬鄭軍亦僅剩得千餘人。
事急如此,卻不見諸侯聯軍蹤影,隻道是人前大義凜然,人後冷眼旁觀,清河流水儘為獻血染紅,睹此慘絕人寰之狀,大夫高克心灰意冷,對之諸侯大失所望,無意再與這般冷血政客為伍,更兼敗送萬數將士性命,其亦無顏還朝麵君,遂教剩餘甲士,護送衛民入鄭避禍,己則遁入陳地,從此嫋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