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9年,春正月,狄人伐衛大勝,部隊士氣高漲,單於喀什蠻繼而傳命,令軍轉道東進伐邢,欲報前歲侵邢失利之恨。
戰報隨之傳至臨淄宮中,因知邢亡而齊危,齊公薑小白手持戰報顫抖不已,由是當眾怒罵道:“障狂匪徒,不知死耶?即刻照會諸侯,迎戰狄寇!”狄軍來勢凶猛,不及會盟,齊公薑小白遂告諸侯,各自起兵援向邢衛,路遇狄夷即擊之,遂見齊自臨淄,宋自商丘,曹自城濮,魯自曲阜,四路大軍並起,一路向西急馳,奔赴邢衛兩地而去。
戰報頻傳,單於喀什蠻起初並未在意,攻掠衛地已有月餘,不見諸侯出兵援助,及至攻下衛都朝歌,亦未見得諸侯側首顧目,隻道是諸侯猜疑不睦,及今出師侵邢,四方諸侯往來馳援,乃以為是侵邢招致,遂命撤回前線伐邢大軍,令道還師衛地駐守,期此使就諸侯回軍以解危機。
然則狄軍退出邢境,單於喀什蠻窺見諸侯並無退兵之意,竟一路直奔朝歌而來,其於此時方才幡然醒悟,諸侯非為救邢而出,乃是為己而來。
單於喀什蠻遂命三軍於衛大肆收斂財物,將之衛地洗劫一空,而待諸侯聯軍大舉入衛之際,單於喀什蠻心知衛地不可守,由是不與聯軍照麵,連夜領兵遁回漠北。
四軍會師朝歌,望之衛地滿目瘡痍,此時隻需一個主張,衛室社稷即就滅矣,然則眾人見此殘垣斷壁,無不心生悔恨愧疚之意,竟無一人提議分食衛地。
齊公薑小白悲愴道:“衛罹如此彌天大禍,我等罪惡深重,該當折功補過,且將衛人迎回罷!”
餘之三公亦皆明言會意,不由齊公吩咐,由是曹師東出禦戎,魯師西出抗狄,合力驅除境內敵寇,儘複衛室失地;宋師則南下入鄭,迎護衛室遺民,益之共、滕散失流民,共計五千餘,還入衛都朝歌。
齊室尊為方伯,而致諸侯逢此大難險亡國,齊公薑小白難辭其咎,為挽民心聲望,乃立先君姬赤胞弟姬申為君,造廬使之暫居於曹,繼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貼身戍衛,另使甲士三千重塑衛人廟堂。
待至廟成眾人歸衛之時,齊公薑小白獻贈衛君以乘駕,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與門材,獻贈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以全其承繼嗣禮。
值此,於世人而言,齊謂衛人是為有恩也,然在公子衛開方看來,衛室人財儘失,決難東山再起,衛室蒙難皆為齊人所致,如其應時出兵援衛,衛室決不致有今日亡國之危,遂椎心泣血隱忍於齊,冀望以複今日喪國之恨。
先君姬赤庶妹許穆夫人聞其亡故,情殤難就,自歸故裡,許公薑新臣謂其失禮,遣使途中勸返,其乃賦詩《載馳》以祭,詩曰: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至此,衛室淪亡之危告結,先君姬赤如禮行喪,諡曰懿公,謂其生時言行,史家褒貶不一。
邢室兩番為狄侵掠,其境地也好不過衛室,存餘人丁略勝於衛,兩戰過後也已十去七八,財貨糧草更是為狄洗劫一空,亟此稍生變故,邢亦無存也!
為謀出路,邢候邢玥聚眾商榷,當堂歎道:“邢立諸侯百年,護周國門百年,不間斷與夷狄廝殺混戰,亦使得邢室國力積貧積弱,以致今日無力再爭,邢之社稷舉步維艱,眾卿以為邢之前路何如?”
上卿邢焯進言道:“君上所言,皆乃實情,邢室亟待休養生息,然值內憂外患之亂世,非我不爭便可不爭,恐人不與我休養之時也!”
邢候邢玥微微頷首,麵生悲涼之色,上卿邢焯續言上諫道:“暨此危難之際,我等唯有一途可行,當是攀強附貴,仿效陽室而為之,力請齊兵入駐邢地,濟得友邦強權庇護,令之內外之兵無敢欺我,依此可保社稷!”
聞言,邢候邢玥麵顯不悅,昂首感喟道:“此與亡我邢室有何異?”
上卿邢悼拱手麵君,勸慰道:“忍得一時之屈辱,方可換來邢之萬世,君上需往長遠看去,但得邢室之名立於世間,許我十年之期休養生息,邢室國力定當恢複如初,待到那時,離齊自署,出而爭世,但憑君意而為!”
聞其所言,不無道理,問曰眾臣,儘皆默言,邢候邢玥因是信其言,當即著書使齊,締請齊兵入境護邢,願北麵稱臣,尊齊為方伯。
這邊齊公薑小白,獲書即會群臣商議,問曰:“曆來唯有以強挾弱進駐它地,今日邢室卻是主動來信,請使我齊兵入境駐防,眾卿以為何意?”
左相鮑叔牙不以意道:“邢室此舉,無非是為求取強權庇護而已,其今遇狄兩番劫掠,雖得我軍相助,得以擊退狄寇,然則元氣大傷,正是極弱之時,此時無論是誰起意並邢,邢皆無法抵抗,而為自保投齊,是其最佳抉擇!臣以為,欣然答允入邢即可,即日起,邢則歸齊矣!”
齊公薑小白垂首自思,應言道:“倒是此理,然則寡人仍有顧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此中必有所謀也!”
右相管夷吾承言稟道:“君上聖明,行事瞻前顧後,社稷之福也!邢室稱臣拜服於齊,臣以為確有所謀!”
齊公薑小白驚而抬首,問曰:“寡人直覺事有蹊蹺,卻說不出因由,右相即與寡人意同,可知其所謀何?”
右相管夷吾雋語相告道:“亂世之時,今日邢室國力不濟,恐無能立世存護社稷,附齊以抵外族侵伐,倒也是為明智之舉!不過邢人好戰,決非永久委身屈就居之人,我需防範邢人借我之力,避亂歇戰休養生息,待日後氣力恢複,脫離齊室管控,致我枉費心力,到頭徒勞無功!”
齊公薑小白親親肯首,將言問道:“相邦可有良法應對此局,寡人可不願伴人做嫁衣!”言訖,抿齒淺笑。
見君下問,右相管夷吾拱手上言道:“依臣之意,存其名,去其實,是為應對之法,當決斷如流,萬不可存憐憫之心!”
齊公薑小白麵上凝笑道:“卿觀寡人,可是優柔寡斷之人否?”
右相管夷吾應言道:“如是,君當即應邢候之請,出兵入駐邢境,接管邢地防務,接替邢室軍事,即而遷邢公族夷地寓居,許其名,勿與實權,邢地則委城令主事,僭取邢室政事,如此邢室軍皆失,唯留其名,邢實屬齊矣!”
左相鮑叔牙緊言誡道:“窮不失義,達不失道,管相此舉恐失人心也!”
右相管夷吾當即回道:“大爭之世,紛亂四起,若可許人一世平和,強權便是人心!”
齊公薑小白亦即生疑道:“話雖如此,其亦不傻,令其遷居夷地,世受齊室監督,邢則名存實亡,其何能心甘情願入夷耶?”
右相管夷吾應言回道:“木已成舟,隻需使人推波助瀾即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擇得合適人選入邢,必可成事!”
齊公薑小白繼言問道:“卿以為何人入邢為佳?”
右相管夷吾不假思索道:“臣以為大行隰朋堪當此任!”
齊公薑小白感慨道:“齊室得有今日之盛,皆仰眾卿之功,此番入邢,寡人預祝各位馬到功成!”
眾卿附言頌曰:“君上領導有方,臣等衷誠職事!”
事畢朝退,各方依言行事。
時過數日,大行隰朋隨同司馬王子成父攜軍一萬開赴邢地,邢候玥領眾郊野相迎,邢齊兩軍會師,少卻了幾分刀劍爭鋒之戾氣,多卻了幾分歡悅欣瑜之祥和,值此紛繁征伐之亂世,實是難見!
大行隰朋上前見禮,拜曰:“外臣受命,今領齊軍入邢協防,還請邢君授我行事便利!”
邢候邢玥陪笑道道:“好說,好說!詳儘事宜,入城過後再行商議!”一語言罷,邢候邢玥隨即催馬讓道,進而續言道:“請!”
聞言,大行隰朋拱手見禮,繼而伸手相讓,言道:“邢候先請!”
邢候邢玥謂其識禮,亦不再相讓,遂撥馬引邢軍於前慢行,大行隰朋會同王子成父,督引齊軍尾行於後,如此一前一後,兩軍先後進駐邢城。
隨之來至廟堂議事,邢候邢玥開口先言道:“今得齊軍入邢,邢邑之民安矣,寡人不勝感激,為表敬意,齊軍在邢資用,皆由邢室償付!”
大行隰朋緊言拒道:“齊軍資用,我主自有考究,此等小事,勿需邢候掛念,但有一事,還需邢候上心!”
邢候邢玥不解問道:“是為何事?”
大行隰朋坦然答道:“乃係邢候身家性命,及邢室社稷存亡之事!”
邢候邢玥驚而續問道:“狄寇已退,齊兵入境,寡人無患矣,何來性命之憂,社稷更當存世有續也!”
大行隰朋啟首接言淺笑道:“邢候繆矣!外有狄戎蠢蠢欲動,內有諸侯念起爭霸,適為邢室公族生計所慮,臣請邢君舉族遷居夷地,以便齊室護君周全!”
此言一出,滿堂鴉雀無聲,僅聞得風過門庭,吹拂廊簷淒淒作響,過之良久,邢候邢玥沉顏悶聲道:“人道齊公文德武功,齊欲並邢,直言即可,不必作此下賤之舉,好意遷我入夷,然則夷屬齊地,直與監禁何異?”
大行隰朋沉下臉來,陰冷道:“邢候直要曲解我意,我亦無法,然則遷居夷地之事,邢候今日應便應了,如若不應,我等唯有禮請入夷!”
邢候邢玥突然一陣大笑,急而嗤道:“齊欲並邢,直言即可,不必閃爍其辭,如此大費周折!”
大行隰朋仍舊峻麵冷言道:“邢德昭著,方才如此,還往邢候從善如流!”
邢候邢玥亦即怒道:“寡人清高,不往又待如何?
大行隰朋厲目昂首道:“邢候如此執拗,恐非智舉,司馬氣大,乃是執軍命如山之人,君不入夷,將使司馬署軍乾預,強遷邢室入夷,事及鬨大,其將族滅邢室,亦未可知,彼時上下無定,邢候又將如何?”
聞及此語,邢候邢玥一氣不暢,憋出一口獻血,噴撒於廟堂之上,旋即暈倒過去。
大行隰朋繼而拱手冷言道:“邢候,我等奉命護送邢候入夷休養,餘皆隨從,不得有誤!”言訖,轉身即退,留得邢室滿堂文武麵麵相覷。
強權之下,眾皆不敢發聲反駁,隻得唯命是從。
數日後,司馬王子城父統軍遷邢,至夏六月,邢遷於夷儀,齊領宋師、曹師城邢。
一時間,天下側目,適時楚人朝堂之上,亦就此事展開熱議,楚王熊惲先言問道:“齊人倚強出師,遷邢公族入夷錮居,眾卿如何看待此事?”
令尹鬥子文領言上奏道:“臣以為,齊人此舉雖有失仁義,或為天下所不恥,然今大爭之世,弱肉強食之時,並地圖霸本是常態,人已司空見慣,倒也掀不起水花,過得些許時,天下又將複歸如初!”
聞言,楚王熊惲轉麵問道:“過後之事,姑且不論,單說眼下,齊人遷邢,是否能為我所用?”
令尹鬥子文隨即上言道:“我可出而道同諸侯,對齊失德之舉,實行口誅筆伐,以此來提升楚室聲望,進而彰賢於世,尊稱方伯,製霸中原!”
楚王熊惲嗤道:“周楚世無往來,聲望於我何益,寡人要見實利!”
申公鬥班出而請道:“利齊失信,諸侯無顧之際,臣請北上伐鄭,為楚製霸中原,扣啟大門!”
令尹鬥子文緊言諫阻道“臣以為不可,眼下時機尚未成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人雖一時失賢,其實力仍為中原之首,諸侯蒙難請援,仍有一呼百應之力,若遇到諸侯聯軍來伐,楚將難以應付!”
一言即出,滿堂無聲,楚王熊惲稍加思索,進而笑謂眾人道:“天賜之機,不用有背天道,楚出中原,乃議定國策,先世之君寄目以望,寡人豈能無動於衷?若得攻取鄭地,則可為楚製霸中原,胯出一大步。即便如卿所言,遭遇諸侯聯軍來敵,大不了退兵還楚,我有方城之固,諒其不敢入楚耳。進可攻,退可守,我何患之有?”
聞其此論,眾皆拜服,頌曰:“我王聖明!”
楚王熊惲由是當堂降詔,著申公鬥班為將,領軍三萬北上伐鄭,王孫遊、王孫喜副之,大夫鬥章同行參軍。
秋七月,處暑,楚軍浩浩蕩蕩北上,北上直奔新鄭而來,戰報亦隨之傳至鄭室朝堂,大夫孟堵當即上言道:“楚軍勢大,我當避其鋒芒,主動退而求全,並告諸侯求援,臣不才,願往齊魯陳請救兵!”
此話一出,眾臣承言談論開來,惟見鄭公姬踕麵色冷峻,側首垂目不顧群臣,淒語壓聲道:“有一便有二,楚人狼子野心,圖謀中原誓取鄭地,鄭室不滅征戰不休,難不成楚人每入鄭地,寡人都將避戰遁走,似此我邑直與楚人後苑何異?此役,寡人決不棄國而走!”
眾知鄭弱,決非楚人敵手,聞上此言,皆驚而諫曰:“鄭楚之爭,勝負已分,君當三思而行!”
鄭公姬踕怒而回首,厲目揚聲喝道:“勿得多言,寡人心意已決,再有上諫離城退兵者,視為通敵叛國,極刑論處!”言訖,拂袖轉身,負手背對眾人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誰可與我退敵?”
大夫虞師見言請命道:“君意如此,臣願奉命攜軍拒敵城下,臣亦知楚強鄭弱,難以擊退楚軍,還望君上全力尋求諸侯援助,以免力竭城破,社稷淪亡!”
鄭公姬踕緩緩回過身來,下謂眾臣道:“世之列強,有實力助我者,不過齊、宋、魯、晉耳,情勢迫在眉在,不容我等周轉諸侯,隻可祈一邦舉旗,而召諸侯來援,眾卿以為何邦可期?”
大夫孟堵問聲回曰:“臣以為魯室可期!”
鄭公姬踕問由道:“何以見得?
大夫孟堵釋曰:“齊今遷邢入夷,大失民意,諸侯難尊其命;西北晉室,數十年內亂,忙於治理內政,少與諸侯來往,諸侯恐難聽命;關中宋室,暨與諸侯往來不斷,然則勢力稍弱,諸侯難以從命;唯有西南魯室,以仁孝示天下,諸侯莫不拜服,其實力亦與齊室不相上下,若得說動魯室助我,必可一呼百應,鄭室之困可解矣!”
鄭公姬踕佳詰道:“甚好!著汝為使,幾時可得軍來?”
大夫孟堵誠而回曰:“於臣而言,說得魯室助我,非為難事,然則幾時師出至鄭,乃在魯及諸侯之誌,非臣所能判定,還望君上明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