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南的官道本就年久失修,被雨水淋過之後,水坑處處,避過了一個,冷不丁還有一個。
馬車左搖右晃,顛簸不已,林鳳君的頭險些磕在馬車頂上,她又戴上了鬥笠。陳秉正躺在中間,又恢複了僵直的狀況,隻是眼角的淚水漸漸乾涸了,形成淡淡的白色痕跡。
他悶聲不哼,隻是在顛簸時咬緊嘴唇。林鳳君看得不忍,吩咐車夫:“再慢一點,不要緊的。”
他閉著眼睛吐了幾口氣,忽然說道:“可以快一點。”
“陳大人,就算你不怕疼,我也得替車著想,萬一陷在泥坑裡,上不著村下不著店……”
話音剛落,忽然騾車向側方猛地翻了一下,差點傾覆,林鳳君反應快,用手撐住了車頂,才沒讓自己滾倒到中間去。
陳秉正整個人撞在一邊,隻聽見車夫的聲音:“糟了,車輪子陷在泥坑裡了。”
陳秉正半睜著眼睛瞥了她一眼,林鳳君恨恨地說道:“說什麼來什麼。”
她跳下車,看騾車的右前側車輪在泥坑裡陷得嚴嚴實實。她試著在後麵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了幾把,竟是紋絲不動。
她叫道:“再讓騾子加把勁。”
車夫道:“我可不敢,萬一把蹄子傷著了,這騾子也就毀了,你賠不起。”
林東華看到女兒惱火得直跺腳,上前笑道:“鳳君,常有的事,莫著急。”
她嘟囔著說道:“出不來怎麼辦,都快天黑了,住店……”
忽然她的肚子裡咕咕叫了幾聲,聲音很響。父親拍拍她的肩膀:“原來是餓了。”
“嗯。”
“餓肚子的時候脾氣大,尤其是你,一餓了就跟炮仗似的,可彆炸了。咱們先試試。”
他將拉板車的驢卸了套,將它牽過來跟騾子拴在一處。他跳上車轅甩了一記鞭子,騾子和驢子分開使勁。
林鳳君看見車輪子向上滑了一尺,又卡住了,內心焦急,便衝上前去推,剛一使力,騾車猛地跳了一下,車出了泥坑,她直挺挺地跪在泥裡,膝蓋以下全都是汙水,淋漓地糊在腳麵上。
兩個車夫都笑起來,父親過來拉她起身:“泥中藏金,咱們這一趟是要發財了。”
她本來憋了一肚子氣,又被逗笑了,“爹,咱們大吃一頓去。”
車夫更加謹慎,停停走走,終於在路邊看見了一個小店,冒著炊煙。這裡是趕車的把式們常去的地方,泥地上已經圍了一圈人,或站或蹲,擠在一塊吃吃喝喝。
門口支了一口大鍋,雪白的湯伴著骨頭在鍋裡翻滾,香味勾得人流下三尺口水。夥計拿著大勺一邊攪合一邊吆喝:“羊湯一大碗,上路包平安。”
林鳳君尋了點清水洗淨手,又要了五碗羊湯,碗暖呼呼地貼在手上,肚子裡的火氣也似乎快消融了,她先端了一碗上車,“主家你先吃。”
陳秉正勉強坐了起來,忽然瞧見那小店的灶台上全是油汙,熬湯的夥計裸著上身,手上黢黑,不知道是灰塵還是什麼。他又聞見這羊湯極大的膻味,從鼻孔裡直衝到腦門,隻是搖頭:“不喝。”
林鳳君愣了一下:“可好喝了,配大餅是一絕,你看這十裡八鄉的腳夫都在這吃。”
陳秉正咬著牙不動彈。
僵持了一會,她心下無奈,隻得勸道:“照行鏢的規矩,主家吃飽了,我們才能動筷子。聽鄭大人說,你已經兩天兩夜沒吃過東西了。”
她用勺子送到他嘴邊,他強撐著喝了一口。這湯原是為腳夫力工準備的,上頭浮著一層油,裡頭又灑了不少鹽,入口味道極衝,他從喉嚨裡泛出惡心,張嘴便吐到她褲腿上,又開始乾嘔。
她臉色變了,知道他嫌棄,不知道嫌棄到這地步,愣了一下,才道:“陳大人,既然你吐了,那就是不餓。我們幾個是扛活出力氣的,經不起餓肚子,先吃飽了再伺候你不遲。”
她虎著臉下了車,將那碗羊湯一口氣喝光了,隻覺得美味異常,“這姓陳的真是矯情。”
她又掏出大餅來,給眾人分了分,自己坐在棺材旁邊連吃帶喝。正吃得興起,父親走過來問道:“陳大人……”
她指著褲腿上的汙跡,翻了個白眼,“愛吃不吃,餓死拉倒,我可伺候不了這一號。”
“鳳君,你說什麼。”
“我伺候你是應該的,他又不是我爹。”
“他好歹是主家。”
“活人死人一個價錢,死人還沒那麼多事,你更安全。”她把聲音壓下來:“他這幾天就喝了兩碗水,估計也差不多了,棺材……”
林東華臉色暗沉下來,“現下還不方便,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倆人沉默著將羊湯大餅吃完了,林東華道:“他錦衣玉食慣了,難免挑剔。我向鄭大人打聽過,他是上了奏折被打了板子。”
“是呢。”她從腦子裡回憶馮小姐的話,“彆人都說不值得。”
“那他倒是個難得的好官。”林東華歎了口氣。
“爹,咱們就是走鏢的,也顧不上這許多。”林鳳君吃飽喝足,想到陳秉正那爛到入骨的屁股和大腿,氣也消了一大半,“橫豎不是咱們打的。看在你的麵子上,我不跟他計較就是。”
父親笑了,“他是重傷之人,一肚子濕熱,吃不了油膩的。待會你要一碗清水,將大餅泡軟了給他吃些,加一點鹽。”
林鳳君將話聽進去了,用清水著實將碗洗了三遍,端了熱水上車。她見陳秉正的眼睛盯在她手上,一瞧才知道指甲尖落在水裡,隻得訕笑道:“我洗得很乾淨。”
他忽然開口道:“手傷了?”
她才意識到當時鳳仙花染了指甲,將最後一節手指肚都染得通紅,現在還沒有褪色,連忙解釋:“不是血,是鳳仙花染指甲,你不懂。反正就是汁液用多了。”
他默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忽然想起那天染指甲的雀躍心情,從心口又開始悶悶地疼起來,將臉扭到一邊:“沒有毒的,你信我。”
林鳳君將大餅掏出來撕了一小塊。這大餅本來極硬極乾,她戲稱可以防身,此刻撕碎了擱在水裡,眼瞅著就沉底了。她很無奈地用勺子撈起來:“你將就吧。”
陳秉正用牙齒小心地從邊緣咬起,她看著這笨拙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你真有意思,非要自討苦吃。”
他叼著餅並不回答,她笑道:“我爹說你是好官。”
“嗯?”他從鼻孔裡發問。
“聽人說你很有本事,又混得差,大概就是好官吧。”
他愣了一下,又出力嚼了兩口。林鳳君忽然瞥見他嘴角一股似有若無的笑意,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大餅你能吃得下吧。”
“嗯。”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天空呈現幽幽的藍色,他們趕在完全黑暗之前找了家客棧。
陳秉正小聲道:“能不能彆說我是怎麼傷的。”
“這……”
“官員丁憂或是乞骸骨回鄉,都有堪合發放,可以走驛站。我……”
她聽得半知半解,什麼丁酉骸骨都不懂,後半句明白了,“你是被趕出來的,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