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梨從沒見過這樣的薛家。
薛懷遠做縣丞的時候,俸祿並不多,他不似之前的幾位縣丞,將府邸修繕的又高又大,就如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一般。這間三進的院子,還是院子的主人要遠遊,急於處理,低賤的賣給了薛懷遠。
院子雖然破舊,整理的幹幹淨淨,也是個家。薛昭和薛芳菲就在這院子裏,從真不知事的孩童,成長成少年少女。
在她的記憶裏,薛家的宅院,永遠都有炊煙嫋嫋,生機勃勃。門口種著的不值當錢的花草,亦給宅院增色不少。
然而眼前的薛家,門庭破敗,官府的封條看上去尤為刺眼,連封條上麵都積了不少灰塵,可見已經有很久沒有人來過此地了。
好好一個家,散就散了。
葉明煜見薑梨突然流下淚來,大驚失色,問:“阿梨,你怎麽了?”
薑梨回神,笑了笑,道:“這裏灰塵太多,被沙子眯了眼睛。”她摸出帕子,邊擦拭眼睛邊道:“擦擦就好了。”
葉明煜不疑有他,在他看來,薑梨是第一次來桐鄉,這座陌生的宅院怎麽也不能讓薑梨掉眼淚。他道:“這是誰家?怎麽還被官府封了?”
“薛家。”薑梨道。
葉明煜大為驚奇:“你怎麽知道?”
薑梨朝封條指了指:“上頭寫著呢。想來就是明煜舅舅你方才的,那個一心為民的縣丞的家了。”
白雪和桐兒都十分不解,葉明煜更是驚得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什麽縣丞?薛縣丞的家怎麽會被封了?弄錯了吧?這……這是出了什麽事?”他長年累月連襄陽都不在,更別桐鄉了。再者薛懷遠的事,並沒有傳的很遠,連瓊枝都是打聽才打聽出來的,葉明煜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薑梨笑了笑,語氣有些發冷:“有不測風雲,人都旦夕禍福。薛縣丞不知是遇到了什麽事,連家都被抄了底。”
葉明煜覺得薑梨這話的有些怪怪的,卻又不知道怪在哪裏。幾人正在沉默的時候,隻聽不遠處“吱呀”一聲,毗鄰薛家的隔壁院裏,有人推門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頭上包著花布巾的婦人,皮膚微黑,藍布裙,肘間掛著一隻竹籃,從院子裏出來。她大約也沒料到已經被封了的薛家門口會突然站了這麽一隊人馬,模樣還十分陌生。當即沒敢往前走,隻是站在原地,有些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們。
葉明煜無奈:“得,這是把咱們當壞人了?”
薑梨瞧見這婦人,心中一種熟悉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這藍裙婦人是隔壁鄰家的春芳嬸子。從看著她和薛昭長大的,也是多年未見,薑梨忍不住往前跨了幾步,朝春芳嬸子走去。
葉明煜在後麵聲喚她:“哎,阿梨,你做什麽?”
薑梨走到春芳麵前。
春芳看著薑梨,有些躊躇的握著自己的手。這幾個人一看就不是桐鄉人,不過眼前這位年輕的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容貌沒得挑,笑容也是柔柔的,他們桐鄉哪裏出的來這樣金貴的女子。不,也是出來過的,當初薛家的芳菲,可不就是桐鄉公認的大美人,可惜的是卻是嫁去了燕京城。不過幸虧嫁去了燕京,否則要是留在桐鄉,如今也會被牽連……
春芳正胡思亂想著,就見麵前年輕的姐看著她,溫和的道:“這位嬸子,敢問這間被封的宅院,可是縣丞薛懷遠的家?”
春芳嚇了一跳,打量了一下薑梨,才道:“正是,你認識薛家人?”
“不認識。”薑梨搖頭,“有些好奇罷了,請問這位薛縣丞的家,為何會被封起來呢?”
春芳愣了愣,隨即搖頭:“不……不知道……”
“他是地方官,是你們的縣丞,好端端的一介官員家宅被封,總會有個原因吧,嬸子怎麽會不知道?”
許是薑梨的目光太過清涼,又或是她的語氣十分逼人,春芳竟然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有些語無倫次,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去問問別人吧。”
薑梨道:“嬸子是不知道,還是不願意?”
春芳抬起頭來看向薑梨,鼓起勇氣道:“你為什麽要打聽薛大人的事?你是什麽人?”
薑梨這般逼問,任誰也不會相信她隻是好奇來問此事了。但春芳如此避而不談,卻是欲蓋彌彰。薑梨笑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打聽薛家的事,嬸子願不願意。”
春芳薑梨是認識的,做了這麽多年鄰居,是一個熱情善良的人。薑梨相信,如果不是太過害怕,春芳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父親身陷囹圄。桐鄉的百姓也是一樣,但就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威脅,才讓這些百姓都不敢站出來。
正在這時,春芳院子的門又“吱呀”一聲開了,春芳的男人聲音從遠處飄來:“阿芳,你還不走,是幹什麽呢?”
“我要去賣刺繡了。”春芳一下子推開薑梨,仿佛找到了一個借口,匆匆忙忙的就要逃開去。但走到一半,猶豫了一下,又回過頭來,道:“這位姐,看你們是初來乍到,我也給你們提個醒,當著外人,薛家的事不要再提了,省的給自己找來麻煩。你們……別太招搖了。”罷,挎著竹籃,再也不看薑梨一眼,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著她似的,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了。
葉明煜走上前來,站在看著春芳的背影發呆的薑梨身邊,抱怨道:“真是的,阿梨這麽好聲好氣,怎麽跟見了鬼似的,怕得要命。”又看向薑梨,“我剛才聽你們什麽薛家,什麽意思?阿梨,你要做什麽?”
薑梨無緣無故來到青石巷,在被查封的薛家麵前停留了這麽久,還同陌生的婦人詢問和薛家有關的事,葉明煜也算看了出來,這絕不是偶然或是一時興起,薑梨此行的目的,和薛家有關。
“明煜舅舅,”薑梨話的時候,側頭直視著葉明煜的眼睛,這讓葉明煜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堅定,她道:“我來桐鄉就是為了這個,舅舅,我要為薛家平反。”
葉明煜呆住了,桐兒和白雪也呆住了。
再怎麽看,薑梨是燕京首輔的千金,薛懷遠隻是一個桐鄉的縣丞,這兩人從未有過交集。薑梨突然這麽,葉明煜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
過了好一會兒,葉明煜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道:“你……你什麽?”
“我不能告訴你我為什麽要這麽做,”薑梨抱歉道:“這件事來話長,也不是三言兩語能清楚的。但薛家薛縣丞,的確是被人冤枉入獄,我受人之托,便是為了徹查此事,還薛縣丞一個清白。”
“可是,你怎麽知道薛縣丞是清白的?你一個姑娘,又如何查清楚,如何幫他平反?阿梨,此事使不得啊!”
“明煜舅舅,”薑梨的聲音卻很平靜,仿佛此事是經過她深思熟慮過後的慎重決定,容不得一絲質疑,她道:“薛縣丞是不是清白的,查查就知道了。我雖然是一個姑娘,可也是首輔的女兒,並不是毫無權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為了意氣,是為了公平。”薑梨道:“這世上,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實在很不公平。況且,我要幫的人,是對我有恩的人,你就權當是我為了報恩吧。江湖中人不是講究有仇報仇有怨抱怨,我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也不願意連累舅舅你,舅舅若是覺得不妥,現在便可退出,我一人足矣。”
這本來聽著有些負氣的話,被薑梨的四平八穩。葉明煜盯著薑梨的眼睛,他知道自己這個外甥女向來很有主意,但眼前這一刻,他才明白,薑梨做事,從來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很堅決,她不是沒有預料到可能出現的麻煩和糟糕後果,但無論什麽,都不能動搖她走每一步的決心。
更別他這個舅舅了,從某種意義上來,有他這個舅舅,沒他這個舅舅,都不耽誤薑梨做自己的事兒。
轉念一想,薑梨一個姑娘都明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道理,他成日還自詡英雄豪傑,連個姑娘也比不過,畏首畏尾的,登時生出一股孤勇之氣,道:“上刀山下火海,老子奉陪到底!”他拍了拍薑梨的頭,慈愛的道:“睡覺我是你親舅舅呢?”
薑梨:“……”
“那麽舅舅,”薑梨:“等我們安定下來,有一件事想要舅舅幫忙。”
“你!”葉明煜爽快的答應了。
“還請這些侍衛,舅舅的人想辦法在桐鄉最熱鬧的地方,酒館茶樓也好,大聲同人打聽薛家被封一事,要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人人都能聽見。”
“姑娘?”桐兒聲道:“剛才那位嬸子不是,不要當著外人提薛家的事,省的招來麻煩嗎?怎生……怎生還特意讓人知道?”
薑梨笑道:“因為我要打草驚蛇。”
葉明煜不解。
“我找不到蛇,就讓蛇來找我。”她微微一笑。
永寧的人讓人誣陷薛懷遠,將薛懷遠下獄,可百姓們都是明明白白看在眼裏,這些年薛懷遠是什麽人,沒有人比桐鄉百姓更明白。為了防止百姓們胡言亂語,人心不穩,幹脆以某種手段,不許百姓談論此事。
可想而知,當突然有這麽一群人,大張旗鼓的打聽薛懷遠一事,自然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過不了多久,對方就會找上門來。
她懶得去一個個打聽對方有什麽人,就坐在這裏,等著別人自投羅網。
而她,一個一個算賬,人人有份,不急。
……
桐鄉百姓們平靜的生活,就在一個午後被徹底打破了。
下午的時候,不知從哪裏來了一群外地人,在茶館酒樓甚至街道上四處遊走,而他們嘴裏的,手上做的,卻是向四處的行人打聽被封的薛縣丞家一事。
薑梨和葉明煜就坐在酒館裏麵,這是桐鄉最熱鬧的一間酒館了。在過去的日子,但凡桐鄉有什麽新鮮事兒,人們總是喜歡在這間酒館裏議論紛紛。薛昭喜歡帶她來偷聽,有時候能聽到不少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