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郡王,”姬蘅笑盈盈的開口:“十麵埋伏,這出戲是不是很熟悉,想起了什麽沒有,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二十三年前,紅山寺,你是怎麽將你的兄弟,我的父親引誘進去,百名弓箭手封路,箭上帶毒。下人稱讚昭德將軍頂立地大丈夫,獨獨忘了一句話,無毒不丈夫,是不是?”
殷湛看向麵前的青年,這青年生的美貌,即便的是生父生母的慘事,亦可以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那笑容裏生出凶猛的殘忍,幾乎要把人吞噬,似乎又藏著邪惡的真,讓人一不心就會跌進陷阱,再也爬不起來。
他眼前的姬蘅,麵目突然模糊了起來,像是那個總是拍著他肩頭大笑的摯友姬暝寒,又像是聰穎潑辣,容貌絕豔的虞紅葉。
二十三年前,東夏來侵,年輕的金吾將軍領兵出征。燕京的虞紅葉沒等到姬暝寒的歸來就重病不治。世人皆不知道其中有何隱情,隻知道姬家裏裏外外的下人都被換過了,從此後,姬暝寒就不知所蹤,留下一個姬蘅和姬老將軍相依為命。
真相是什麽樣的,反而無人在意。時間如長河,將所有鮮豔的色彩都掩埋,變得老舊無足輕重,沉於河底,最後再也不會被人提起。然而並非人人都會忘記。
虞紅葉究竟是怎麽死的?
殷湛想起幾十年前的那個午後,他和太後在宮裏一角廝混的時候,誰能想到虞紅葉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了。她出來的恰到好處,以至於外麵望風的宮人也沒發現。到現在,殷湛仍然想不出理由,為何虞紅葉當時會出現。
但這是淫亂後宮的大罪,是要殺頭的大罪。殷湛尚且還有一絲猶豫,太後已經令身邊的宮人抓住虞紅葉。
虞紅葉生下姬蘅還不滿一年,殷湛不忍下手。虞家這位庶女,雖然隻是庶女,卻才名聞下,生的豔麗多姿,是姬暝寒心愛的女人。不是沒有過好的時候,他仍記得當年陪著姬暝寒去找虞紅葉的時候,對酒當歌,敲著痛飲的快活。然後無憂無慮變成了殺機重重,他如何對著這位弟妹下手。
林柔嘉看著他,冷冷道:“殷湛,你想要害死我嗎?”
那一瞬間,殷湛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過來。他沒有再猶豫,甚至讓手下奸汙了虞紅葉再殺了她,趁著夜裏扔到了姬家門口。隻有這樣,對於一具被淩辱過的屍體,姬家為了顧全臉麵,必定不敢聲張。而他的好兄弟姬暝寒,那麽疼愛虞紅葉,也不會讓虞紅葉死後再遭人指點。
一切都如同他的計劃。
姬蘅把玩著手中的折扇,他的紅衣在歡宴之中,紅的淒厲,聲音仍然是帶著笑意,這笑意卻格外陰森,刺骨冰寒,“當年我娘的屍身,我是親眼見過的。”
輕飄飄的一句話,殷湛突然明白了姬蘅是什麽意思。
一歲的孩子能有記憶麽?能懂事麽?但也許是有的,見過了那樣的場麵,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觸黑暗的日子,這日子來的太早,於是他老早的就身陷地獄,和惡魔做了交易,重新回到了人間。
殷湛大笑著猛灌了幾口酒,對姬蘅道:“那可真是對不住啦!”
一切都如殷湛和林柔嘉所料,虞紅葉是罪臣之女,還是個庶女,之前被貶入青樓,姬暝寒不顧家族阻攔非要娶虞紅葉,已經犯了眾怒。而今虞紅葉死了,正和姬家族裏人的意。待凱旋回來的姬暝寒得知愛妻已死,非要為愛妻尋回公道,查找真凶的時候,便受到了所有姬家長老的阻攔。
他們,這種醜事不可外揚,不能讓姬家成為下人的笑話。重病不治的罪名下葬,不是皆大歡喜麽?難道他要全下的人都知道,虞紅葉死前遭遇了什麽,身子不幹淨,果真是應了那句話,紅顏禍水麽?
哪怕是姬老將軍,也來勸慰姬暝寒不要聲張,就此咽下這口氣。
姬暝寒大怒,立誓脫離姬家族群,和姬家族裏斷絕往來,至此之後,他將姬蘅留在姬老將軍身邊,就此為查找真凶奔波。
那可真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殷湛其實不想殺姬暝寒的,下好男兒無數,英雄無數,他偏偏和姬暝寒惺惺相惜。隻願有一日二人能共赴沙場,聯手抗敵。他們起過大漠的落日,雪山的彎月,起過嗜血的狼群,起過毒蛇密布的沼澤。他們曾在樓裏一塊兒鬥酒,也曾在練武場比賽騎馬。有人白頭如新,有人傾蓋如故。殷湛認為,下間他最愛的女人是林柔嘉,最欣賞的男人就是姬暝寒。
兄弟義氣,手足相交,他怎麽能對姬暝寒下得了手?
虞姬正在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站,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隻害得眾百姓顛苦困苦顛連。”
項羽則道:“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麵的埋藏。”
姬蘅淡淡一笑,從袖中摸出一粒拇指大的珍珠,扇子一揮,那珍珠直直茶簾子外飛去,聽得“撲通”一聲清脆響聲,珍珠穩穩的落在一樓桌上,放著金元寶的銀盤旁邊,一隻翠色的碗之中。
“好手藝!”殷湛拍手稱讚。
“夏郡王的箭術,”姬蘅好整以暇的道:“也是一絕。”
殷湛笑而不語。
虞紅葉死後,姬暝寒一直沒有放棄查找真凶。即便殷家人都不同意,哪怕是離開殷家,姬暝寒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要為虞紅葉報仇。
起初殷湛也沒有放在心上,但姬暝寒太匆忙了。世人隻將軍隻曉得打仗,武夫如何有心計。卻不知姬暝寒是英勇的將軍,更是神機妙算的軍師。他從不愚笨,腦子靈活,漸漸也就發現了一些線索。
姬暝寒獨獨沒有提防殷湛,大約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兄弟有任何殺害妻子的理由。他將得到的線索與殷湛聽,殷湛漸漸察覺出危機來。雖然眼下是沒有牽連到他和林柔嘉,時間一長,必然和他林柔嘉脫不了幹係。
殷湛自己也就罷了,但林柔嘉不能死,林柔嘉懷孕了。
在宮裏,因為陷害寵妃的關係,林柔嘉為自證清白,主動去千裏以外的紅山寺麵壁思佛,實則是養胎。倘若這時候被姬暝寒發現端倪,一旦殷湛和林柔嘉的事情暴露,死去的不僅是他與林柔嘉,還有無辜的孩子。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殷湛報以極大的期望,為了守護林柔嘉,守護這個孩子,殷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姬暝寒。
他告訴姬暝寒自己找到了凶手的證據,事關重大,但自己眼下正在紅山寺,請姬暝寒前來。在紅山寺,殷湛埋伏百名弓箭手,為了萬無一失,箭上淬了漠蘭的劇毒,見血封喉。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春夜,到現在,殷湛都不知道,分明是春日,那一晚的風怎麽會如何冰冷,像是要把人的骨頭刺穿,仿佛湖水下一刻都能結成冰。姬暝寒對他報以全然的信任,從不設防,他走進了埋伏。
就如那戲台子上唱的“槍挑漢營數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
“十麵埋伏”這出戲,帳中兵士也曾聽,人人都知道不可沽名學霸王,但當自己身處其中,並沒有“勝負乃兵家常事”一。沒有第二條命可以卷土重來,勝了就是勝了,敗了就是敗了。殷湛眼睜睜的看著姬暝寒闖進埋伏,猶如困獸,他以一敵百,即便寡不敵眾,仍然表現出了超乎意料的英勇。姬暝寒極聰明,當他發現自己深中陷阱之後,立刻就不再戀戰,而是以逃走為目的。
殷湛站在高處,對著那正在努力突出重圍的一人一騎,射出了至關重要的一箭。
那箭矢射中了姬暝寒的後背,殷湛正要去追,那漫遍野突然響起了別的聲音,殷湛隻得停步。他不可以把動作弄得太大,否則被人發現紅山寺的異狀,被人發現林柔嘉的境況又該如何?但他篤定姬暝寒定然活不過今夜,箭上的毒十分厲害,既然射中姬暝寒,他就必死無疑。因此,他隻是暗自派手下的人去搜尋姬暝寒的屍體。
但姬暝寒就此失蹤了。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殷湛都到處打聽姬暝寒的下落。他甚至想方設法的試探姬家的人,但一無所獲。姬暝寒就像是從世上消失了,姬蘅在國公府長大,倘若姬暝寒還活著,總應該來見虞紅葉的兒子一麵。但是沒有。
他大約是死在某個角落裏了。
殷湛有些唏噓。
再然後,林柔嘉生下兒子,他把林柔嘉的兒子和自己妻子的兒子互換,殺害了自己的夫人兒子。又為了打消先帝的懷疑,再娶妻生子,離開燕京城,遷至雲中,撫養殷之黎長大。
很多年過去了,日子似乎過的很平靜。離開了熟悉的環境,都是陌生的人,殷湛自己也就忘了,當年他為了林柔嘉,雙手沾滿血腥的瘋狂模樣。這和戰場上的流血不一樣,戰場上他保護的是百姓,守護的是國土,如今……他欺騙朋友,殺害家人甚至是兒子,背叛手足。
後悔麽?這都沒有任何意義,這條路一旦往前走,就不能回頭,否則除了那些他害死的人,他連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都護不住。
殷湛曾經有一個美夢,過去的汙跡,隨著姬暝寒和虞紅葉的死再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可以順順利利的開始自己的籌謀,由自己開始,也由自己結束,留給殷之黎的,是一個清白的江山。
但當他回來,看到姬蘅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這個美夢破碎了,姬暝寒和虞紅葉,從來沒有離開。姬蘅什麽都知道,就如他一直在雲中籌謀,姬蘅也一直在燕京蟄伏,他們勢均力敵,彼此較量,最重要的是,姬蘅年輕力壯,正是好時候,而他已經老了。
他不可能如當年一般英勇,但也許還有一件事他能做到,就是比當年還要卑鄙。
“夏郡王其實是一個挺卑鄙的人。”姬蘅笑著飲完一盅酒,“但這麽多年,卑鄙的事我也做了不少。所以這都沒有意義。”他盯著夏郡王的眼睛,慢條斯理的道:“你要不要比比,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
殷湛愣住了。
那紅衣的美人言笑晏晏,語氣裏是掩飾不了的重重殺機,仿佛當年的虞紅葉,不,他比虞紅葉還要陰毒,還要狠辣,還要精明。他坐在自己麵前,討債來了。
二十三年前欠下的債。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