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沒有說謊,那真正說謊的,又是誰呢?
要知道,還有一筆在逃贓款至今沒有找到。
“這是誰送來的?”他沉聲問。
小內官擦了擦汗:“乾爹,誰送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經過多人之手。”
壓不下去的。
張忠海沉默。
*
“豈有此理!”
章和帝回宮後,從張忠海手中接過那封血書,看完整個人怒不可遏。
張忠海沒想錯,章和帝確實信了,既信血書所說,也信了許子穆憂君忠君之心。
他當然不會將一個臣子的死放在心上,死了一個忠臣,還有千千萬萬個忠臣,但許子穆的死無疑是讓他背上了失察,忠奸不分,冤殺忠臣等罪名。
有那麼一刻,章和帝甚至想要是許子穆沒被冤枉就好了。
但不行,那可是為他而死的臣子,怎能寒了他在九泉之下的心。
尊貴的天子自然不可能有錯,更不會怪罪自己,錯的隻能是誤導了天子,害得天子做出錯誤判斷的人。
午時未到,方禦史就被人帶走了,同上回的許子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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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青君來到淩霄殿外,遠遠就見到有一道身影跪在殿外,熱辣的太陽掛在頭頂,那人被曬得滿臉通紅,汗水自上而下,流過眼睛,他卻也隻敢趁著守在殿外的小內官不注意時迅速擦一下。
視線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猜到那人身份後,便收回視線,唯有陽光下眼角閃過一道微光。
“陛下,六殿下到了。”張忠海快步通傳。
越青君踏步而來,一身素錦襯得他人如其名,如玉無暇。
“兒臣見過父皇。”
這還是章和帝初次在白日將自己這個六兒子看得清楚明白,隻覺得子肖其父,這個兒子身上有類自己的仙氣,想來這些年對方研習佛法定有所成,越看越滿意,原本糟糕的心情都好了幾分。
“近來身子不適,今日方才來向父皇謝恩,還望父皇見諒。”
“身子不好養著便是,朕還缺你那謝恩不成?你娘知道,怕也要惱朕。”看來蓮妃的故事還挺合他口味,不僅信了,還願意繼續將戲唱下去。
越青君雙目微眯,笑意盈盈,“兒臣從前聽高僧講經,曾言人死後魂魄縹緲,記憶模糊,唯懷有生前最強烈的願望。”
章和帝喃喃,“最強烈的願望嗎……”
正是午膳時間,越青君此時來,章和帝便留他一起用膳。
越青君明眸微斂:“父皇,外麵日頭正盛,人若是待在外麵,怕過不了多久便要暑熱暈倒。”
章和帝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在向他求情?”
越青君失笑一聲:“兒臣與那人素不相識,何來求情一說?隻是覺得父皇英明決斷,若他有罪,降下懲罰便是,若是罪不至此,也不必罰得太過,免得外人以為父皇嚴刑苛責,不近人情。”
想到有這種可能,章和帝心中立時就有些不滿。
扭頭對張忠海道:“讓他滾進來。”
見章和帝要與臣子相談,越青君適時起身:“兒臣先行告退。”
“不是要在朕這兒用膳,現在走了,可就吃不到了。”章和帝看著這個素來不接觸朝政百官,又對自己敬愛萬分的兒子,心中隱約有了一個主意。
既如此,越青君便留了下來。
唐尚書進來時,臉色黑紅,嘴唇卻蒼白乾裂,他低著頭,匍匐跪下。
“罪臣謝陛下恩。”
“你也知自己有罪?”章和帝聲音涼涼。
唐尚書跪得越發真誠。
“臣一時失察,竟險些讓陛下背上冤死忠臣的惡名,罪當不赦。”
見唐尚書將一切背在自己身上,章和帝氣順了,“既然如此,朕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讓戶部上下配合刑部調查,若再有不查不審便定罪,朕拿你們是問。”無論如何,為血書上的內容,他都要做個樣子。
“記住了,這次,務必要還忠心之人一個清白。”不管最後臟的是誰,反正他章和帝是個清清白白好皇帝,冤殺忠臣這種事,不能出現在他身上。
唐尚書心中發苦,自他知道許子穆死後,便知道這是有人設下的陷阱,偏他還不慎跳了進去,既是早有安排,以對方早早布局的謹慎,隻怕難以找到證據,然而此時此刻,卻也隻能恭敬應是。
章和帝抬頭環視一圈,最後還是將目光落在越青君身上:“老六。”
越青君抬頭:“父皇。”
“你去旁觀調查審訊,屆時將審案過程詳細告訴朕。”
越青君眉心微蹙,過往他從未接觸過前朝事務,涉案官員他尚且認不全,又如何能擔此重任?
然而在章和帝的注視下,似是恍然明悟了什麼,終究還是起身拱手,“兒臣遵旨。”
垂首斂目間,一同藏去的是唇邊一抹清淺笑意。
用過午膳,出了殿門,越青君迎麵撞上一名小內官。
“殿下,唐尚書給您留了口信,說是為感謝您出言求情,將在天香樓設宴,邀您今夜前去。”
明豔日光下,越青君麵上病容愈濃,呂言撐開一把傘,為他遮去烈日。
傘下青年神色淡然,若仔細瞧,隱約能瞧見平靜下的冷漠。
“唐尚書客氣了,我不過是不願父皇名聲有損,若他想要報答,將案子查清,了卻父皇一樁心事足矣。”
說罷,款步離開,毫不留戀。
得知此事的唐尚書不由陷入沉默。
他本以為六皇子求情是想拉攏自己,然而對方用實際行動否定了他的猜測。
唐尚書作為章和帝伴讀,自小一同長大,從一開始便是唯一忠於天子的純臣,能不與皇子接觸過深是好事,可這樣一來,他又要怎樣讓六皇子配合迅速結案呢?
*
翌日,越青君一早起床,難得為今日穿著耗費了些時間。
呂言隱約覺得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卻又不知緣由。
最後,越青君還是穿了一身素白錦袍。
無他,昏暗的環境,白色就是最醒目的。
他要那人在一乾人等中,第一眼就看見他。
到了刑部,前來迎接的是一名身形微胖的年輕人,“參見殿下。”
“下官姓顧,在刑部擔任主事,遵上官命令在此等候殿下。”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在他說完後,這位素未謀麵的六殿下多看了自己幾眼。
難道對方從自己平凡的外表,看出了美味的內心?
“帶我過去吧。”
越青君隻多看了片刻這位原著中的“美食博主”,很快就被即將見到他的主角的興奮而占據心神。
“獄中陰暗,請殿下小心,緊跟下官身後。”顧從微領著人走了進去。
牢房建在底下,如顧從微所說,難見日光。
牆上掛著的油燈散發的光芒,並不足以將整個牢房看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卻看得十分認真仔細,似要將這裡一一看遍。
即使因此行進緩慢,顧從微也不便催促。
忽而,越青君腳步頓住。
視線黏在角落那道身影上,再難移開。
半晌,方才輕聲啟唇:“那是誰?”
顧從微看向越青君視線所及之處,隻見一名青年,冠帶皆除,僅餘一身青袍,長發散落,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不見落魄意,青衫儘風流。
陽光自頭頂狹小的天窗斜斜照進,灑落在他身上,仿佛並非光照人,而是人映光。
陌生的樣貌,卻隻一眼,便令越青君心跳劇烈,紛亂難平。
“此人是此案重要人證,就是他最先查出賬冊問題。”於是許子穆被“冤枉”後,他也成了重要嫌疑人。
傳入耳中的聲音說了什麼,越青君無心去聽,此時此刻,他眼中心中,有且僅有那一人。
不必過多詢問,不必有所遲疑,在見到對方第一眼,越青君就知道,這就是他。
朦朧的眉眼化為實質,熟悉的氣度凝聚風骨。
他伴他兩年日月,他寫他十年人生。
用一生給自己的名字詮釋了新的意義,與他最初所賦予意思截然不同的唯一主角。
鑒懸日月,辭富山海。
許是視線的長久停留終究讓人無法無動於衷,下一刻,寧懸明睜開眼睛。
視線相對時,終赴了樓上月下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