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
多年以後,在昏黃閃爍的光影中,繾綣在病榻上的漢靈帝劉宏,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不免要麵對熊熊四起的黃巾軍烽火。糊塗的時候,則會在渾渾噩噩中,回想起他從河間國到京師洛陽的那段不算遙遠的時光。
河間國地處北方,冬日總是格外寒冷。不到十二歲的劉宏裹緊了厚重的赤狐裘,依然止不住地顫抖。手指儘管藏在溫暖的皮裘之中,卻依舊變得麻木而僵硬,臉頰被凍得通紅,嘴唇微微發紫,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結成白色的霧氣。
劉宏的眼睫毛上掛著一層薄薄的霜花,他眨眼時,霜花輕輕顫動,伴隨著窗外雪花的飄落,世界顯得格外寧靜。他的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孤獨感。
就在一天前,他還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可現在,他身著華服,即將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感到些許的興奮,又在心中遊疑著一股莫名的惶恐。年紀輕輕的他對於“大漢帝國”這個概念尚沒有實感,更不知道那股奇特的惶恐從何而來。十二歲的劉宏忽然想衝出屋子,在這白茫茫的雪地上撒點野,踩出一條通往京師的路來。
“殿下,該啟程了。”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劉宏的思緒。
這個聲音反覆了多次,劉宏終於緩過神醒轉過來,他轉過身,昨日,正是這個麵容和善的中年宦官與光祿大夫、侍禦史劉鯈一起,向他宣布了足以改變一生的詔令。
“應天順時,詔茲明命。詔曰……”
佶屈聱牙的行文用典劉宏已經記不清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先孝桓皇帝晏駕,新寡的皇太後竇氏下詔,讓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解瀆亭侯承繼漢室大統。
這位中年人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讓劉宏感到一絲溫暖。
“曹常侍,我……我想再見一見阿母。”劉宏低聲道。
“這,殿下之心老奴明白,隻是……”
“時候已經不早了,殿下為何還不出發?”光祿大夫、侍禦史劉鯈大步走近,帶起一陣更猛烈的風,激得劉宏又打了個哆嗦。
“劉禦史,我……”劉宏還沒說完,話頭就被曹節接上。
“劉禦史,殿下想於臨行前再儘母子之情,你看可否再通融一時?”
“臣劉鯈,伏地頓首,敢陳愚衷。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殿下孝心切切,欲迎董貴人至洛陽,以全孝道,其情感天動地。然人生在世,總有諸多無奈,正如蔓延之草,雖欲覆蓋山川,亦需順應天時地利。殿下承繼大統,乃天命所歸,刻不容緩。此時朝政多艱,天下百姓殷殷期盼陛下速歸洛陽,以定國是,安民心。先孝仁皇陵墓所在之地,陛下生母董貴人守墓儘孝,此乃禮法之規,不可輕改。殿下身為九五之尊,一舉一動,皆為天下表率。古人雲,王者以天下為家,不可徒恤私親。殿下之重任,在於繼承漢室正統,啟程赴洛陽,宜急不宜緩。途中,殿下需經過諸多州郡,每至一地,皆需接受地方官員及鄉紳朝拜,宣示正統,穩固人心。且途中路況複雜,山川險阻,加之冬日嚴寒,殿下行程已頗為艱辛,若再延遲,恐生變故,不利國運。願殿下勿受小人之言蒙蔽,以私情誤國是。”
劉鯈不叩不拜,說得正氣凜然,落在劉宏耳中不過又是一長串讓人頭昏腦脹的拽文,倒是被最後一句波及的曹節依舊麵不改色。
曹節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劉宏的肩膀:“殿下,既然劉禦史如此說,還請您早日動身。老奴會一直隨侍左右,殿下若有需要,可隨時呼喚老奴。”
劉宏深吸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跟隨曹節走出了房間。外麵停立著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漫天飛雪依舊掩不住色彩鮮明的朱紅車輪與翠綠華蓋,正是皇子堪乘的王青蓋車。車蓋兩側,中黃門騎馬侍立,監視周圍。羽林軍拱衛四周,以防不測。虎賁軍在虎賁將領指揮下,謹防不法出現。
這支數千人組成的龐大車隊已經準備就緒,在風雪中等待著護送年幼的新帝前往洛陽。
車輛高大,劉宏形容尚小,踩踏著一名中黃門的背上了車,車內四名素服宮人垂手侍立,偌大排場讓劉宏呆了呆。
隻聽曹節一聲令下,車隊浩浩蕩蕩向洛陽行進。
坐上馬車後,劉宏依然心緒不寧。他掀開簾子,回首想再望一眼解瀆亭侯府,卻隻有刀子似的風雪撲打在他臉上。
車內預架了暖爐,熏香自獸首顱內飄散,沉厚馥鬱讓劉宏頭昏腦脹。本想找人說話,但那四名宮人是為服侍劉宏路上飲食起居所設,個個比啞巴還悶,一聲咳嗽不聞。劉宏無奈,敲了敲車前壁,想召曹節進來詢問一些事項。
隻聽到外麵劉鯈沉聲喊道:“殿下有旨,停車待命!”
接著就是一連串“殿下有旨,停車待命”,中黃門告知羽林軍、虎賁將領,一千多人就這麼停在了原地。
曹節踩著中黃門的背上了車,將簾子揭起,讓眾人都能看到自己與劉宏對話。
“殿下,何事吩咐?”
劉宏瞥了一眼車外等待的劉鯈和眾將士,問話之心已然成了被風雪壓滅的火堆,他疲憊地擺擺手:“無事,快些走罷!”
伴隨著“殿下有旨,快走”的喊聲,車隊再次行進。劉宏意識到自己現在難以行事,索性閉目養神。
待到晚間,車隊行至一處荒廢驛站。雖然不知驛丞驛卒已經逃驛多久,但鍋灶火塘等尚算完好,因此劉宏除了乾糧與烤肉,還能喝上一碗肉湯暖身。
大雪漸止,玉兔東升,夜色似被洗過一般透亮輕盈。劉宏仰頭望見天際流星,心中孤寂之感再生。
篝火邊,曹節接過仆人遞來的烤肉與湯羹,先用銀針試過,再命上食的仆從試吃,見他們神色如常,隻是身體有些許麵對上位者的緊繃,再過片刻,無事發生,才為劉宏遞上湯匙、匕首與食箸。
“殿下請用。”
劉宏餓極,就著湯碗痛喝了兩大口,嗆得連連咳嗽,曹節忙為他拍背。
劉宏順過氣,抬頭看到另一邊的劉鯈微微搖頭,盯著自己的目光中閃過幾分不屑。
他心中忽然鼓起一股怒氣,大聲道:“劉禦史!”
“臣在,殿下有何吩咐?”劉鯈答言依舊不緊不慢,動作穩如泰山。
“日間你向我進言時,稱伏地頓首,卻不曾下拜,可是藐視於我?”
劉鯈張口結舌,顯然沒想到這十二歲的少年在此時此刻因此事發難,眾目睽睽之下,場麵一時僵住。
曹節見機得快,從容跪下道:“殿下,劉禦史白日所為,縱有不儘如禮儀之處,也是為國是著想,一時失言,望殿下饒過他這無心之失,小懲大誡即可。”
這一番話等於是替劉宏定了劉鯈不敬之罪。劉宏點點頭:“既是曹常侍如此說,本侯也就不多追究了,還望劉禦史言出必行。”
劉鯈不情不願下拜,口稱恕罪。往後十數日,都不曾再在劉宏身邊聒噪。
當夜飯畢,羽林軍值守,虎賁軍警戒。一直到眾人都睡下了,劉宏等待的機會才終於到來。
曹節踩著車架登上馬車,兩人對坐。劉宏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對麵的曹節,終於將盤桓在心中的疑問宣之於口:“曹常侍,大行皇帝雖無子嗣,但漢家宗室頗多,為何選我?”
“自然是因為殿下仁厚禮賢,夙慧天成,年少有為,可承大統。”
“這十六個字,怕隻有年少才是真話。”
“殿下說笑了。大行皇帝晏駕後,滿朝文武參照從前征北鄉侯、漢質帝等漢家故事,河間王係七歲到十四歲,親侄、堂侄,都在選任範圍內。勃海王劉悝雖是河間王子孫,但他奉樂安王祀,已不屬於河間王係;平原王劉碩嗜酒,多過失,且無子。殿下與先皇血脈最近,又年齡合適,繼承大統乃是天意。”
“曹常侍,現下隻有你我,還請直言。除皇太後竇氏外,朝中主張擁立我的,到底是哪些人?”
“光祿大夫、侍禦史劉鯈與殿下同為河間國宗室,是他向竇太後建議立殿下為皇太子。竇太後下詔,任命老奴為奉車都尉,與劉禦史共同迎立殿下。竇太後之父、城門校尉竇武此時正在洛陽城中等待殿下承繼大統。”
“城門校尉竇武和竇太後,他們……他們為人如何?”
曹節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但很快就恢複了溫和的笑容,柔聲道:“好叫殿下得知,竇校尉出身扶風竇氏,乃高門貴胄,受封槐裡侯。其祖安豐侯竇融追隨光武皇帝,立下國朝定鼎之功。槐裡侯雖領武職,亦是經學宿儒,年輕時以經術德行名顯關西,如今身居高位,依舊禮賢下士,專喜辟召名士,所得兩宮賞賜,也都捐助給太學生,頗得士大夫擁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