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中書者等
九月辛亥日,初七。
洛陽城中已很帶了些涼意,尤其是晚間,星月都淡的幾乎望不見的夜空如同一張巨大的幕布,將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更深露重,似乎連人的呼吸都因為沾染了入秋的寒氣變得沉重起來。
宮中的燈火燃燒了許久,已然黯淡了幾分。那搖曳的火光在夜風中顯得有些無力,仿佛隨時都會熄滅。長夜漫漫,宮廷的每一個角落都沉浸在一片朦朧之中,金碧輝煌的殿堂此刻也失去了白日的耀眼,變得模糊而神秘。偶爾有值夜的宮人走過,腳步聲在空曠的宮巷中回響,更增添了幾分寂寥。
暗淡的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從月中步來,在宮牆間穿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巡邏的禁軍。
黑影來到一所並不起眼的房子前,隻見兩名守衛正昏昏欲睡。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繞過守衛,推開了大門。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他不禁打了個激靈。
門內黑暗無比,天邊投下的微淡月光不足以看清腳下的路,黑影掏出火折子打亮,借著火光穿過曲折的回廊,再次來到一扇並不起眼的門前。他輕輕推開房門,隻見一排排書架整齊排列,而他要找的東西就藏在其中的某個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翻找著,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黑影立刻躲到了書架後麵。一名守衛舉著燈籠走了進來,似乎在尋找什麼。黑影屏住呼吸,心中默默祈禱對方不要發現自己。
守衛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最終沒有發現異常,轉身離開。黑影暗暗鬆了口氣,繼續尋找。終於,在一堆看似無關緊要的文書中,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小心地揣進懷裡。
黑影躡足退出房間,迅速向另一個方向潛行。憑借著對皇宮地形的熟悉,在位於皇宮的偏僻一角,他看到了房間中透出的晦暗燈光。
他輕輕敲響了門扉,門緩緩開啟,一個身著宦官服色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後,眼中帶著一絲警覺。黑影迅速閃進屋內,中年宦官立刻關上了門,以防被人發現。
“大人,大事不好!”因為奔襲一路,黑影氣息急促,聲音卻還很年輕,同時從懷中取出自己護送了一路的東西遞給了中年宦官。
中年宦官的麵頰在燈光的映襯下有些蒼白,昏暗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使他的神情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和陰謀。他並沒有立刻接下,而是警惕發問:“你是哪裡當值的?深夜擅離職守,闖入上官房中,可知道這是什麼罪?”
“奴婢隻是中書省裡一個文書小吏。”黑影喘息著,儘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穩定,“但奴婢知道,若不及時將這封奏疏送到大人手中,那才是真正的罪責。奴婢是冒著生命危險,從北宮禁省中把東西取來的。”
中年宦官的目光在黑影和那份奏疏之間來回移動,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和警惕。他知道,宮廷之中,任何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導致萬劫不複的後果。
“你為何要這麼做?你應當知道,中書省裡的奏疏都要交由陛下親自審看,你私自盜取,這是殺頭的大罪!”中年宦官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年輕的文書吏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奴婢知道。但奴婢更知道,若不如此,這宮裡上下幾千同僚的性命都將不保。”
“你既是文書吏,這份奏疏是誰交給你的?”中年宦官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嘴角向下微微傾斜,流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輕蔑。他伸手接過奏疏,借著燈光看到了上麵的火漆封印。
“是侍中劉瑜。”年輕宦官回答,聲音中帶著一絲敬畏。
“劉瑜?這廝上月借太白犯太微之象指桑罵槐,說有奸人在皇上身邊,要嚴密提防,言語間罵的可不就是我等近侍。我倒要看看,他這回又要如何?”中年宦官的眼角微微上揚,眼皮輕輕閉合,僅留下一條細縫。透過這條縫隙,他的目光像是鋒利的刀刃,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他輕輕撕開封印,展開奏疏,隻見絹帛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默讀了幾行,眉頭微微皺起,額頭上幾道深刻的皺紋更加明顯,歲月的痕跡在這一刻被無情放大。
“這份奏疏的內容,你可知曉?”中年宦官麵色凝重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這無名小吏。
無名小吏搖搖頭:“奴婢不知,奴婢隻是將其從北宮禁省取出,並未敢私自拆閱。”
中年宦官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年輕人的回答感到滿意,但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放鬆。
“很好,你的功勞咱記下了。隻是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須立刻進宮麵聖。你在此地等候,不得外出,我會派人來保護你。”中年宦官說著,將奏疏收入懷中,快步離開,臨走前還不忘將門仔仔細細掩住。
無名小吏知道,自己今晚的行為已經觸動了宮廷中最為敏感的逆鱗,而這份奏疏的內容,顯然是足以動搖朝局的重要情報。他癱坐在椅子上,這時才覺出口中焦渴。他抓起茶壺,一口氣將壺中剩下的冷水喝乾,被激的打了個寒顫。
忽然,無名小吏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他的腦海中迅速回放著剛才中年宦官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那句“我會派人來保護你”在他的耳畔回響,卻像是一句死亡的預告。他意識到,在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中,像他這樣毫無後台的知情者往往是最先被清除的對象。
“該死的朱瑀!這幫閹狗果然沒一個好東西!”無名小吏叫出上官的名字狠狠罵道,絲毫不在意自己也把自己罵了進去。
無名小吏奔到門前,卻發現門已經被死死鎖住。慌亂中他似乎聽到了不遠處急促的腳步聲,那是活閻王派來的勾魂惡鬼,要把他拉下地獄。
他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行動。無名小吏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了一扇半掩的小窗上,那是唯一的光亮,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他迅速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將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帶走,悄無聲息地推開窗戶,探出頭去。外麵是宮中的一片荒僻之地,少有人至。
無名小吏深吸一口氣,跳出了窗戶。他的腳步在夜色中疾行,每一步都儘可能輕盈,以免發出聲響。他知道,此刻宮中已經有人開始搜尋他的蹤跡。
他避開明亮的區域,專挑陰暗的小道,利用自己對宮中地形的熟悉,儘可能地與追捕者周旋。他的目標是宮牆,隻有翻過了那堵牆,他才能暫時安全。
在逃亡的過程中,無名小吏不斷變換路線,有時故意留下誤導的痕跡。他不敢想象如果被抓到會是什麼後果,他隻能不斷地跑,不斷地逃。
終於,在月光的幫助下,他找到了一處宮牆的缺口,那是宮中工匠出入的地方,平時無人把守。他拚儘全力爬上牆頭,
無名小吏的手指已經觸碰到了宮牆的頂端,隻需一躍,就能翻過宮牆,逃離這個充滿陰謀與危險的地方。
可是出宮了又能怎麼樣?他的思緒不由得飄回到了進宮前在民間的日子,那些為了一口糧食而苦苦掙紮的記憶像潮水一樣讓他透不過氣。
自己好不容易進了宮,雖然隻是個地位低下的小吏,雖然宮中的生活充滿了危險,但相比於宮外,這裡至少有穩定的俸祿,至少能讓他遠離饑餓和寒冷,有朝一日或許還能獲得晉升,享受更大的權力和財富。如果逃出宮去,他將失去一切,成為一個被追捕的逃犯,生活無依,命運未卜。
這些思緒像一把鋒利的刀,割裂著他內心的平靜。他知道,如果翻過這堵牆,等待他的將是無休止的逃亡和不確定的未來。而留在宮中,他還有機會接觸到權力,或許還有一線改變命運的可能。
無名小吏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從牆頭爬了下來。他決定賭一把,賭中年宦官或許不會對他下手,賭自己能夠繼續在宮中生存下去,甚至有機會攀上高位。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巡邏的禁軍,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儘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平靜無波。他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裡,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同時也要尋找機會,讓自己在這場宮廷鬥爭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環。
朱瑀拿著奏疏會去找誰邀功?無名小吏心思電轉:這廝臨走前口頭說是要進宮麵聖,但以他區區長樂五官史的身份,想見到皇帝那是癡人說夢,他能夠接觸的隻有太後。但太後的長樂宮在南宮往西,而他記得朱瑀臨走前是往東北看了幾眼,那裡是北宮,最重要的就是皇帝的寢宮德陽殿。
如果朱瑀所謂的“進宮麵聖”隻是一種說辭,他想要邀功的對象,就必然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宦官,也就是那幾個中常侍。作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的意見對皇帝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如果朱瑀能夠將這份奏疏遞到他們手中,不僅能夠邀功,還可能因此一躍成為宮中的新貴。
但那幾個常侍如今深受皇帝寵信,架子端的一個比一個大,不是說見就能見到的,朱瑀最可能聯絡到的,還是和他一樣的中層宦官,或許是那些與他有交情的,或者是同樣渴望晉升的同類。他們雖然不能直接麵見皇帝,但通過他們的渠道,消息可以更快地傳到中常侍的耳中。
“陳蕃、竇武奏白太後廢帝,為大逆!”一聲炸雷般的呼喊驚得小吏心跳幾乎停止。這聲音似乎是朱瑀發出的,但小吏已經分不清了。喧嘩之聲由遠及近,彙成滔滔巨浪,將所有仍試圖站在岸上的人拍得粉身碎骨。
這消息若是真的,無疑是掀起了宮中最大的風暴。陳蕃和竇武都是朝中的重臣,他們竟然敢奏請太後廢帝,這可是抄家滅族的謀逆大罪。無名小吏立刻意識到,朱瑀手中的奏疏可能就是與此事相關的重要證據。
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若真是陳蕃竇武要向太後奏請廢帝,他們都是精明能乾的老臣,不可能不考慮到機密泄露的風險。這樣的機密,若是真的,應該是藏在最深的夜裡,最暗的角落,又怎會輕易落入自己之手?很顯然,這是一場權力的博弈,而朱瑀的聲音,不過是這場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但無論如何,這一聲喊叫都無異於正式宣戰,今夜,宦官與這些士人們,將要不死不休了。
那自己該怎麼辦?他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底層宦官,若士人們勝了,一樣是要被清算的對象,單憑自己偷盜文書就難逃一死;若宦官們勝了,他也很難得到任何好處,除非——
他的目光穿過重重宮闕,望向了正北方。
他並沒有去過德陽殿,那裡不是他能踏足的地方,但如今箭在弦上。他發足狂奔,一路上被喊聲驚醒的宮女太監不在少數,眾人各自忙亂,無人去管一個瘋跑的年輕小吏。
德陽殿終究是皇帝寢宮,門前守衛森嚴。他知道自己進不去,若敢像朱瑀一般喊叫,即刻就會被禁軍拿下,但此刻的德陽殿中剛剛亮起燈火,應當是有人傳話告知曹節等人發生了什麼,而曹節醒來後首先要去找的就是小皇帝,他會把小皇帝帶去哪呢?
德陽殿前殿!那裡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如果曹節醒來後得知發生了緊急情況,他很有可能會將小皇帝帶到前殿,那裡可以迅速召集大臣,商議對策,同時也能夠保證皇帝的安全。
前殿雖然也有守衛,但在緊急情況下,人員的流動和注意力可能會分散,這為他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機會。
“你是哪裡當值的?”忽然有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奴婢是中書省的文書吏。”他心思轉得很快,低頭答道,並沒有抬頭看問話的人是誰。
“中書省的怎麼跑到德陽殿了?罷了,既是中書省當值,可識文斷字?”
“奴婢略識得幾個字。”
“嗯,衣裳倒也整齊,看來也算伶俐,隨我來。”那聲音的主人示意他跟自己走。他不由得慶幸自己沒有忘記整理儀容,眼下許多人都還在黑甜鄉中,要找得體能用的人可不容易。
他小步跟在那人身後,沿著高高的台階一步步踏上德陽殿,原本隱在暗處的身子也被燈火一點點照亮,直到全身都沐浴在光暈中。
“大長秋,事出突然,奴婢身邊隻有這麼個年輕人還算齊整,聽他說自己也認識字。”那人的聲音此刻變得無比諂媚起來。
“罷了,這黑燈瞎火,有人可用就算不錯。”另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起,“那個小子,你叫什麼?”
“奴婢,中書省文書吏——”
“不必囉嗦了,你來。”那人不耐煩地讓他上前,令他抬起頭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權傾朝野的中常侍曹節,這中年宦官的麵皮白淨,保養得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他穿著一襲深色的宦官服飾,衣襟和袖口上的金線繡紋,彰顯著他的地位非凡。小吏站在他麵前,不由得感到一股壓迫感,但他儘力保持鎮定,不敢有絲毫的失態。
“陛下剛剛醒來,仍在沐浴更衣,你來寫一份文書,召尚書們進殿。”
這不是他第一次拿起筆,但這支筆仿佛有千斤重,隻是寫“召諸尚書速進德陽殿,勿得遲延”幾個字,就讓他幾乎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