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寒夜,漁火明滅。
初春的湘水泛著墨綠色的波光,胡騰站在渡船上,看著兩岸竹林在細雨中搖曳。竇輔趴在他肩頭,小手攥著一片新摘的芭蕉葉。船公的號子聲驚起白鷺,翅尖掠過水麵時帶起一串銀珠。
胡騰將熟睡的竇輔裹在羊皮襖裡,背靠潮濕的船艙板。船家老王蹲在船尾煮魚羹,陶罐裡咕嘟冒起的熱氣在江霧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三天前他們在昭陵渡口換了這艘不起眼的漁船,此刻正沿著湘江支流悄然南下。
“客官,過了前麵鷹嘴岩就是桂陽地界。”老王用木勺攪著魚湯,渾濁的眼睛掃過胡騰腰間的兩把劍,“這水路雖快,可夜裡……”
竹筏突然劇烈晃動,竇輔驚醒的啼哭瞬間淹沒在浪濤聲中。
胡騰按住腰間錯金鐵劍,劍格處的綠鬆石在陰雨天泛著幽光。上遊漂來幾截斷槳,木茬處還粘著暗紅血漬。船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竹鬥笠下的皺紋深了幾分:“客官莫驚,這月裡第三起了。聽說江夏來的潰兵占了南嶺古道……”
話音未落,上遊忽然傳來急促的槳聲。胡騰猛然起身,艙內油燈被帶起的風吹得劇烈搖晃。六艘梭子船破霧而來,船頭掛著浸過桐油的火把,照得江麵血色粼粼。當先船頭站著個獨眼漢子,鐵鉤在火光下泛著青光。
“月黑風高,借貴寶船歇個腳!”獨眼龍的笑聲像夜梟嘶鳴。水匪們甩出撓鉤釘住漁船,船身瞬間被扯得險些傾覆。
胡騰反手將孩子塞進船艙暗格,轉身時一長一短兩把寶劍已然出鞘。劍光映出他眼底血絲——張猛送給他的戰國古劍,今夜又要見血。
“好漢若要錢財……”老王顫抖著捧出錢袋,卻被鐵鉤淩空卷走。獨眼龍舔著鉤尖冷笑:“老子要的是那個值五百斛鹽引的小崽子!”
“老丈抓緊桅杆!”胡騰反手將竇輔塞進船艙。劍光如白虹貫日,最先跳幫的匪徒喉間綻出血花,屍身栽進江中驚起丈高水浪。血霧裡第二把刀已劈至麵門,他側身閃避時忽然膝彎劇痛——連月跋涉的舊傷竟在此刻發作。
“爾等可知所追何人血脈?”胡騰的刀尖點在獨眼龍喉頭,身後甲板已躺倒五人。血腥味混著江霧湧入口鼻,“這是三君之首竇將軍的遺孤!”
獨眼龍獨眼暴突,突然嘶聲大笑:“管他三公九卿!這世道……”話音戛然而止,劍鋒已切入喉管半寸。胡騰看著癱軟下去的屍體,持劍的手微微發抖。當年在洛陽太學,他這雙手本該持筆而非持凶器。
江風送來硫磺氣息,胡騰猛然警醒。但見匪船尾端亮起火光,三支火箭正對風帆。“趴下!”他撲向船艙的瞬間,灼熱氣浪掀翻了半幅船篷。燃燒的纜繩如金蛇狂舞,竇輔的哭聲刺破濃煙。
“錚——”
一支青銅箭簇突然釘入桅杆,尾羽還在簌簌顫動。胡騰循聲望去,隻見下遊漂來一艘烏篷船。蓑衣客立於船頭,手中黃楊木弓弦猶自震顫,三支羽箭已貫穿火箭手的咽喉。
“接著!”蓑衣客甩來捆浸油的麻繩。胡騰淩空接住時,猛然抬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對方鬥笠下那蒼白清秀的臉。
“石異?”胡騰脫口而出。
蓑衣客身形微滯,魚叉已精準挑飛兩名追兵。燃燒的主帆轟然墜落,在江麵激起滔天巨浪。失控的竹筏撞向崖壁瞬間,胡騰抱著竇輔滾入岸邊蕨叢。
暴雨衝刷著南嶺古道。胡騰背著竇輔在泥濘中跋涉,右腿舊傷讓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石異在前方揮刀劈開藤蔓,露出岩壁上赭紅色的圖騰——那是桂陽郡山民祭祀舜帝的朱鳥紋。
“從此地向西三十裡,有座供奉玄圭的舜帝廟。”石異的聲音混著雨聲,“廟中神像後的暗格……”
突然破空聲至。
胡騰旋身揮劍,斬落三枚透骨釘。暗器深深沒入古槐,樹皮瞬間泛起青黑——竟是喂了嶺南特有的箭毒木汁液。
十二名黑衣人從樹冠躍下,胸前的虎頭紋顯示他們來自虎賁營。為首者摘下青銅儺麵,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石常侍,曹公讓我問你,永巷裡的合歡樹可還茂盛?”
石異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當年淨身入宮那日,曹節就是在合歡樹下,用匕首將他準備自儘的短刀釘入樹乾。老宦官陰惻惻的笑聲至今縈繞耳畔:“閹人連求死的資格都沒有。”
“小心他袖中機簧!”胡騰突然暴喝。
但見黑衣人袖口寒光乍現,七寸長的鐵蒺藜暴雨般激射而來。石異旋身將竇輔護在懷中,肩頭頓時綻開血花。胡騰劍鋒疾點綠鬆石,三枚牛毛毒針從劍格激射,偷襲者捂著眼睛栽倒。
暴雨中的廝殺持續了半個時辰。九嶷山的晨霧沾濕了青銅劍穗。胡騰跪在舜帝廟前,看著石異將短刀刺入自己左臂。血珠順著“中常侍曹”的銘文滴落,在青石板上綻成觸目驚心的花。
“告訴守軍你們殺了逃亡的宦官。”石異扯下腰牌擲入深澗,蒼白的麵孔在曙光中近乎透明。遠處傳來追兵呼喝,驚起林間宿鳥,黑壓壓的羽翼掠過蒼梧之野。石異靜靜地閉上雙眼。
石異驚醒時,發現自己在疾馳的馬車裡。胡騰正用燒紅的匕首替他剜出毒箭,車簾外飄進桂陽郡特有的油茶香。
“為什麼救我?”他盯著車頂流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