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楊一木悠閒地坐在辦公室抽煙看報,林芳忽然過來送來一封信,北京郵戳,楊一木一看地址,心裡就有數,大概隻有張蓉蓉了。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的姑娘,楊一木心裡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主要還是尷尬成分居多。
拆開信封,一行行瀟灑的行書躍入眼簾。
一木:
見信如晤。
又是一年春風度,轉眼間我來北京已半年有餘。每每提筆,卻不知從何說起。
從前在縣城讀書,後來在市裡工作,總覺得省城便是頂大的地方。如今站在未名湖畔,才知天地之廣闊,竟讓人生出幾分惶惑。
北大的一切都好,隻是好得讓人心慌。
圖書館的藏書浩如煙海,窮儘一生也難讀完;教學樓裡隨便一位先生,都是常在報端見到的名家。
同窗們談吐不凡,有人自幼在使館區長大,說起紐約的雪、巴黎的咖啡館,就像在聊巷口的早點鋪子那般稀鬆平常。
係裡有個上海姑娘,腕上戴著一塊精致的電子表,聽說要兩百多外彙券。她說話時總帶著一種我學不來的腔調,把“自行車”說成“腳踏車”,把“不知道”說成“勿曉得”。
而我呢?第一次坐電梯時死死攥住扶手,在老莫對著刀叉手足無措——這些瑣事,說來可笑,卻像一根根細針,冷不丁就紮醒那點可笑的優越感。
最讓我心驚的,是這裡連窮都窮得不一樣。
胡同裡蹬三輪的車夫,掙的或許比咱縣辦公室主任還多;外語係有個雲南來的姑娘,靠給外國人當導遊,半年就攢出她老家十年的收成。
可轉頭又能看見教授樓下的煤爐子,裹著舊棉襖的老太太佝僂著身子掏爐灰,那景象與老家宿舍區並無二致。
這種割裂,常讓我半夜驚醒,仿佛一隻腳懸在雲端,另一隻還陷在煤渣地裡。
一木,還記得我給你看的那本內參嗎?當時你說總有一天安州也會有高速公路,我還笑你連省城都沒去過幾次。
昨日在圖書館翻到最新一期《美國國家地理》,那些彩頁上的超級市場、高速公路,突然讓我想起安州供銷社門口永遠排著的長隊。原來這世上真有人過著我們隻能在畫報上想象的生活。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作為個人,我確實動搖了。我發現自己竟開始向往這樣的生活。
你那小院的石榴樹還在嗎?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與你共賞。
春節回家,父親說起國家正在選拔公派留美學生,雖未明說,但我懂他的意思。不過離畢業尚早,我還有時間思考去留。眼下實在給不了明確答複。
你讀的是專科,目前在國內讀研不太現實。但報紙上說美國有一種Topup課程,讀一年就能申請碩士。相信按你聰明程度,你完全沒有問題的。
我希望你能走出來,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共同進步。我了解你的家境,這或許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若之前給你帶來困擾,我深表歉意。
祝工作順遂,諸事安康。
張蓉蓉
一九八二年元宵夜
讀完信,楊一木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