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四年夏,洛陽城的槐花落了滿地,像撒了把鹽在青石板上。十四歲的劉肇蹲在崇德殿屋簷下,看竇憲的馬車碾過落花,車輪子上沾著的金箔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疼——那是他上個月賞給竇太後的鎏金車馬器。
“陛下又在看大將軍?”身後傳來尖細的嗓音,中常侍鄭眾捧著鎏金痰盂走近,袖口露出道新疤,“昨兒太醫院說,太後娘娘的頭風病又犯了。”
劉肇沒說話,指尖摩挲著腰間玉佩。這是父皇留給他的遺物,雕著兩條交纏的龍,如今其中一條龍眼被他摳得發毛——就像竇憲看他的眼神,溫柔裡藏著刀子。七日前,他偷聽到竇憲跟弟弟竇篤說:“這小皇帝比漢和帝還難哄,不如...”
“啟稟陛下,大將軍求見。”小黃門掀了簾子,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劉肇看見竇憲穿著繡金線的朝服,腰間懸著的不是他賜的玉具劍,而是柄寒光凜凜的環首刀。
“臣聞北匈奴屢犯邊境,特來請旨北伐。”竇憲叩首時,冠上的珍珠墜子碰到青磚,發出細碎聲響。劉肇盯著他後頸新長的瘡疤,想起上個月射獵時,這人替自己擋了隻黑熊,爪子抓破了衣領——如今那道疤上敷著西域進貢的金瘡藥,氣味蓋過了他身上的龍涎香。
“大將軍忠勇,朕自然允準。”劉肇擠出笑意,看見鄭眾在旁握緊了拳頭。昨夜這老宦官偷偷塞給他片帛書,上麵用朱砂寫著:“竇氏兄弟掌北軍五校,執金吾領緹騎,陛下危如累卵。”
戌時三刻,劉肇躲在嘉德殿梁上,看竇憲的小妾林氏對著銅鏡塗胭脂。她耳垂上的東珠墜子晃來晃去,像極了竇太後賞給鄭眾的那對——上個月,這女人剛把自己的陪嫁丫頭送給竇憲做通房。
“老爺說了,等班師回朝,就把小皇帝...”林氏的話沒說完,窗外忽然傳來夜梟啼叫。劉肇攥緊梁上的龍紋雕刻,指甲掐進木頭裡。他想起六歲那年,竇太後抱著他說“哀家就是你親娘”,袖口的蘇合香熏得他打噴嚏,如今這味道卻讓他胃裡翻江倒海。
“娘娘那邊...真能穩住?”林氏對著鏡子調整金步搖,“畢竟她當年敢毒殺宋貴人...”
“噓!”貼身婢女猛地關窗,“這話也是你能說的?當年梁貴人母子怎麼死的,你忘了?”
劉肇渾身發冷,險些從梁上摔下來。他終於明白為何父皇突然病重,為何嫡母竇太後總對著宋貴人的畫像掉眼淚——那些被史官寫成“病逝”的人,原來都躺在竇家的血盆裡。
“陛下小心!”鄭眾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劉肇這才發現自己踩斷了根椽子,碎木屑正撲簌簌往下掉。林氏尖叫著躲到屏風後,竇府的護衛舉著刀衝進來時,他已被鄭眾拖進密道,手裡還攥著半片金步搖的珠串。
“老奴早該想到,竇憲在宮裡安了暗樁。”鄭眾擦著額角冷汗,火把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像蛛網,“當年和帝誅竇氏,靠的是中黃門鉤盾令,如今咱們...”
“朕要誅竇氏。”劉肇握緊珠串,碎片紮進掌心,“你去聯絡執金吾梁冀,還有...還有那些被竇家打壓的宦官。”
鄭眾猛地抬頭,眼裡閃過驚詫:“陛下是說...讓宦官掌兵?”
密道深處傳來滴水聲,像極了崇德殿的更漏。劉肇想起竇憲第一次帶他射箭,手把手教他拉弦時說“陛下要做雄主,就得先學會殺人”。他鬆開手,血珠滴在珠串上,將白色東珠染成暗紅:“在這宮裡,朕唯一能信的,隻有你們。”
次日巳時,劉肇在雲台召見竇憲。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大將軍鎧甲上織出金色花紋。他遞上的兵符還帶著體溫,刻著“北軍”的那麵沾著點胭脂——定是今早林氏替他係腰帶時蹭上的。
“此戰凶險,大將軍務必小心。”劉肇盯著竇憲腰間的環首刀,刀柄上的蟠螭紋與他書房丟失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樣,“朕已命鄭眾督造戰車,三日後在平樂觀為你餞行。”
竇憲叩首時,冠上的珍珠墜子晃得人眼花:“陛下厚愛,臣肝腦塗地。”他起身時,袖口露出道新傷,像是被劍割的——昨夜嘉德殿遇刺,定是他親自帶隊。
平樂觀的餞行宴擺得極奢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注滿夜光杯,舞姬們穿著露臂的胡服,腰間銀鈴響成一片。劉肇坐在主位,看竇憲連乾三杯,臉色卻越來越白——酒裡摻了西域的“醉心散”,是鄭眾托人從大月氏商隊弄來的。
“大將軍怎麼了?”他假意關切,看見竇憲的副將們紛紛按住劍柄。鄭眾站在階下,袖口微動,三百中黃門持戟從殿後湧出,矛頭映著燭火,像極了禦花園裡盛開的芍藥。
“陛下...這是何意?”竇憲想拔劍,卻發現手臂軟綿綿使不上力。劉肇站起來,腰間玉佩撞擊案幾,發出清越聲響:“大將軍可知,宋貴人是怎麼死的?梁貴人母子又是怎麼死的?”
殿內頓時死寂,舞姬們嚇得抱作一團。竇憲的臉漲成豬肝色,卻連句話都說不出。劉肇摸了摸案上的《漢書》,翻到《霍光傳》那頁,指尖停在“威震主者不畜”幾個字上:“當年霍禹謀反,漢宣帝如何處置,大將軍該記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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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明鑒!”竇篤突然撲上來,卻被宦官們按住。他腰間的玉佩掉在地上,露出內裡刻的“竇”字——與竇太後枕下的玉佩一模一樣。劉肇忽然想起幼年時,竇太後總把他抱在膝頭,說“咱們竇家的孩子,將來都是要坐龍椅的”。
“押入天牢,等候發落。”他揮了揮手,聽見鄭眾在旁輕咳兩聲——這是暗號,意味著北軍大營已被中黃門接管。竇憲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酒氣:“小皇帝,你以為殺了我們,就能坐穩龍椅?外戚專權,可是從呂後就開始的規矩...”
“朕知道。”劉肇打斷他,看宦官們拖走竇氏兄弟,靴底在青磚上拖出血痕,“所以朕要立個新規矩——以後這天下,由宦官和士人共掌。”
夜漏滴到第五聲時,劉肇站在崇德殿門口,看鄭眾帶著人抬出竇太後的璽綬。老宦官的袖子上沾著血,卻笑得格外暢快:“陛下,竇家的田產都查抄了,光金餅就有三十萬枚。”
“分給百姓吧。”劉肇摸著腰間玉佩,父皇的刻字還清晰可見,“再派人修繕太學,朕要親自去講《孝經》。”
鄭眾愣了愣,隨即叩首:“陛下仁厚。”他起身時,劉肇看見他後頸的傷疤——那是當年跟著竇憲北征時留下的,如今卻成了誅殺竇氏的功臣印記。
未央宮的月亮升起來了,比往日清亮些。劉肇想起竇太後被幽禁前,攥著他的手說“哀家都是為了你”,指甲差點掐進他腕骨。那時他聞到她身上的蘇合香裡混著藥味,才知道這十年來,她每日喝的安神湯裡,都摻著讓人不能生育的朱砂。
“陛下,該翻綠頭牌了。”小黃門捧著銀盤走近。劉肇看著盤子裡的牌子,忽然想起林氏的東珠墜子,想起竇憲鎧甲上的金箔,想起鄭眾袖口的傷疤。他揮了揮手:“今日乏了,退下吧。”
獨自坐在殿內,他翻開《春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遠處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驚飛了簷下棲鳥。劉肇摸出藏在袖中的珠串,那半片金步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竇憲咽氣前,眼裡閃過的那抹狠戾。
“原來最鋒利的刀,從來不在戰場上。”他對著月亮喃喃自語,將珠串扔進炭盆。火苗騰起時,他看見珠串上的“竇”字漸漸模糊,最終化作灰燼——就像竇家不可一世的權勢,終究抵不過帝王的一聲歎息。
延平元年,劉肇病逝於章德殿,年僅二十七歲。他不會知道,自己親政後重用的宦官們,終將與外戚展開更慘烈的廝殺,而那些在血泊中崛起的中黃門們,會在百年後成為洛陽城裡最讓人膽寒的存在。此刻的月亮依然清亮,照見殿內“永持天祿”的匾額,也照見未央宮地磚縫裡,新長出的那株帶刺的野薔薇——它的根須浸著鮮血,終將在這吃人的宮廷裡,開出最豔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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