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風卷著枯葉掠過宮牆時,翠袖正蹲在井邊洗帕子。皂角水濺在她凍瘡未愈的手上,疼得直抽氣。遠處傳來畫舫上的笙歌,那是新封的李美人在太液池設宴,她昨兒見過那姑娘,十五歲的臉嫩得能掐出水,腕間戴著的翡翠鐲子,比皇後娘娘的還通透。
“翠袖,把這筐臟衣服送去暴室。”掌事姑姑扔來個竹筐,壓得她本就佝僂的背更彎了。筐底露出半片羅裙,月白色緞麵上繡著並蒂蓮——是前幾日投井的劉才人穿過的,聽說她侍寢時說錯了話,被皇帝罰跪整夜。
路過椒房殿時,她聽見皇後的笑聲。自從衛子夫生下皇子,這笑聲便常從鎏金殿門飄出來,混著沉香與蜜糖的氣息。翠袖低頭避開抬著食盒的宦官,卻瞥見食盒裡的紅棗蓮子羹,想起家鄉坐月子的婦人常吃這個,心裡忽然鈍痛——她進宮那年也十五,如今過了三個本命年,卻連皇帝的麵都沒見過。
“賤蹄子!走路不長眼?”尖利的嗬斥聲傳來。翠袖慌忙低頭,看見一雙繡著金線鴛鴦的蜀錦鞋停在麵前。抬起眼,便撞進王美人冷厲的目光裡,對方指尖的護甲片擦過她臉頰,留下道紅痕:“把本宮的帕子弄臟了,你賠得起嗎?”
帕子上繡著並蒂蓮,花瓣邊緣染著胭脂色,像極了今早她在井裡看見的落花。翠袖攥緊洗衣槌,指甲掐進掌心:“奴婢該死,請小主責罰。”
“責罰?”王美人冷笑一聲,“你這種賤骨頭,也就配嘗嘗鹽水擦傷口的滋味——來人,把她押到永巷口,脫了外衣,用鹽水擦十遍!”
鹹澀的鹽水滲進傷口時,翠袖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初春的風像把鈍刀,刮過赤裸的脊背,她數著掌事姑姑手裡的荊條,第七下時,看見遠處廊下閃過明黃色衣角。皇帝身邊跟著新選的馮才人,兩人有說有笑,馮才人的鬢邊彆著朵紅杏,正是她今早在後花園看見的那枝。
“數數看,這是第幾道疤了?”同屋的阿菊替她擦藥時,聲音裡帶著心疼,“去年被馬公公踹的淤痕還沒消呢。”
翠袖盯著青磚縫裡的青苔,那抹綠意讓她想起老家的麥田。阿菊忽然壓低聲音:“聽說張婕妤昨兒歿了,死時手裡攥著塊帶血的絹子,上麵寫著‘君不見長門事’...”
窗外傳來夜梟啼叫,翠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碎鏡子。鏡中映出張婕妤送她的胭脂,桃紅色的膏體已經乾裂,像極了那女人咽氣前的嘴唇。三個月前,張婕妤被查出巫蠱,皇帝親自去搜宮,她抱著皇帝大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被拖去了暴室。
“阿菊,你說真的有金屋藏嬌嗎?”她用指尖蘸了點胭脂,抹在嘴唇上,“陳皇後當年...是不是也像李美人這樣受寵?”
阿菊突然噤聲,往門外看了看才敢開口:“聽說陳娘娘被廢那天,把椒房殿的鏡子全砸了,邊砸邊喊‘劉徹你騙我’...後來住在長門宮,天天對著石頭刻的皇帝像說話。”
更夫打梆子的聲音傳來,翠袖吹滅燭火。黑暗中,阿菊的聲音像浸了水的紙:“翠袖,你說咱們老死在這宮裡,會不會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她沒回答,摸了摸藏在衣襟裡的玉佩。那是進宮前阿爹塞給她的,刻著“平安”二字,如今邊緣已經磨得發亮。想起離家那天,阿娘抱著她哭,說“進宮了就彆想我們,好好活下去”,如今阿娘的臉在記憶裡已經模糊,隻記得她鬢角的白發,和宮裡掌事姑姑的一樣多。
清明那日,翠袖被派去給先皇嬪妃上供。路過冷宮時,看見個瘋癲的老婦人坐在牆根,手裡抱著個布娃娃,嘴裡念叨著“皇子...我的皇子...”。她腕間戴著串東珠手串,有幾顆已經發黃,卻依然被小心地用紅繩係著。
“那是王美人的生母。”同去的小宮女低聲說,“當年王美人爭寵失敗,被灌了避子藥,她娘知道後就瘋了,天天說‘我的外孫是龍種’...”
供品擺在案上,翠袖看著褪色的糕點,想起家裡祭祖時,阿娘總要做她最愛吃的糖糕。忽然有隻蝴蝶停在她發間,翅膀上的金粉簌簌掉落,像極了皇帝龍袍上的刺繡。她伸手去捉,蝴蝶卻飛走了,留下點粉痕在掌心,像極了今早偷偷抹的胭脂。
“翠袖!發什麼呆?”掌事姑姑的荊條抽在背上,“先皇嬪妃的忌日,你竟敢笑?”
她慌忙低頭,卻看見供桌下露出半片絹子。撿起時,看見上麵用朱砂寫著“長門深鎖君王夢,花落花開又一春”——字跡已經褪色,卻依然透著股怨氣。掌事姑姑劈手奪過絹子,扔進火盆:“死人的東西,也敢亂碰?”
火苗騰起時,翠袖聽見冷宮方向傳來歌聲,跑調的曲子混著哭聲,唱的是《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她想起阿菊說的,陳皇後在長門宮寫《長門賦》,用千金換司馬相如的筆墨,可皇帝看了卻笑她“酸文假醋”。
端午時節,太液池邊擠滿了看熱鬨的宮人。翠袖躲在樹後,看見皇帝抱著李美人坐在龍舟上,女子的笑聲像銀鈴,驚飛了水麵的鴛鴦。她腕間的翡翠鐲子在陽光下泛著幽光,正是去年皇後壽宴上,皇帝親賜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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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袖,幫我個忙。”身後忽然傳來低喚。她轉身,看見張美人的貼身宮女小桃,懷裡抱著個錦盒,眼睛腫得像桃子:“我家主子失寵了,你替我把這個交給梁才人,她以前受過主子的恩...”
錦盒裡是對珍珠耳墜,顆顆圓潤如滿月。翠袖攥緊盒子,想起張美人上個月還風光無限,皇帝賞了她十二幅名家字畫,如今卻因說錯話被禁足。小桃塞給她塊碎銀:“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梁才人的宮殿雕梁畫棟,階前種滿了芍藥。翠袖遞上錦盒時,看見殿內走出個年輕宦官,正是常跟在皇帝身邊的小德子。梁才人打開盒子,嘴角扯出抹笑:“替我謝張姐姐,隻是這耳墜...我怕是消受不起。”
話音未落,便有侍衛衝進來。小德子掏出聖旨,聲音尖利:“梁才人私通外臣,著即打入冷宮!”翠袖驚得後退半步,看見梁才人臉色慘白,忽然指向她:“是她!是張美人讓她送的耳墜,說要陷害我!”
巴掌落在臉上時,翠袖嘗到了血腥味。她被拖出宮殿時,看見小桃躲在廊下,眼裡閃過一絲慌亂。錦盒從懷裡掉出來,珍珠耳墜滾了滿地,有顆掉進太液池,濺起的水花映著梁才人披頭散發的模樣,像極了昨夜她夢見的女鬼。
“賤蹄子,敢陷害主子?”掌事姑姑的荊條抽在她背上,“說,是誰指使你的?”
翠袖趴在地上,看著血珠滴在青磚上,彙成細小的溪流。她想起小桃塞碎銀時,指尖的溫度,想起梁才人塗著丹蔻的指甲,想起皇帝龍舟上的笑聲。忽然笑了,笑聲混著血沫:“沒人指使,是我...是我看她不順眼。”
入夜後,她被扔進了暴室。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牆角蜷縮著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正在啃食老鼠。翠袖認出那是去年投井的劉才人的宮女,聽說主人死後,她就瘋了。
“姐姐,有水嗎?”她喉嚨乾得冒煙。瘋女人抬頭,眼裡閃過一絲清明,從懷裡掏出個餿饅頭:“吃...吃了就不渴了。”
饅頭沾著泥土,翠袖卻吃得狼吞虎咽。瘋女人忽然湊近她,hispered:“知道為什麼選你嗎?因為你像她...像當年的陳皇後,眼裡有光。”
翠袖猛地抬頭,卻看見對方又開始啃老鼠。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她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平安”二字被血水汙染,顯得模糊不清。想起阿爹說過,玉佩能辟邪,可在這吃人的宮裡,什麼能辟得開人心的惡?
秋末,翠袖被放出暴室時,背上的傷已結了痂。路過禦花園,看見李美人在秋千上笑,皇帝在旁輕輕推她,陽光落在兩人身上,像極了畫裡的神仙眷侶。她想起自己也有過秋千,阿爹用粗麻繩綁在槐樹上,她蕩得高高的,阿娘在底下笑罵“小心摔著”。
“翠袖!”阿菊跑過來,眼裡帶著欣喜,“你聽說了嗎?李美人小產了,太醫說是吃了麝香...皇後娘娘正在徹查呢!”
她怔住,想起今早路過禦膳房,看見小桃端著個食盒,裡麵裝著蜜漬金桔——李美人最愛吃這個。阿菊拽著她往永巷走,壓低聲音:“聽說是梁才人在冷宮裡咒的,還有人看見你給梁才人送過東西...”
“阿菊,你怕嗎?”翠袖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漫天飄落的梧桐葉,“怕有天莫名其妙就死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阿菊愣住,隨即彆過臉:“怕又能怎樣?咱們這種人,連死了都是宮裡的鬼。”
冬至那日,翠袖被派去給冷宮送炭。推開宮門時,一股腐臭味撲麵而來。瘋女人已經死了,手裡還攥著半塊饅頭。她腕間的東珠手串散了線,珠子滾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慘白的光。
翠袖蹲下身替她合攏眼皮,發現她掌心握著片碎玉,雕著並蒂蓮的花瓣。想起陳皇後的傳說,據說她被廢後,皇帝曾偷偷來看過她,送了塊刻著並蒂蓮的玉佩,卻在她伸手去接時,被隨從拉走了。
“原來都是騙人的。”她輕聲說,把碎玉放進瘋女人手裡,“金屋藏嬌也好,海誓山盟也罷,終究抵不過新人換舊人。”
離開冷宮時,天開始下雪。翠袖望著漫天飛雪,想起家鄉的冬天,阿爹會去鎮上打酒,阿娘在灶前烙餅,她和弟弟在雪地裡堆雪人。如今弟弟該娶親了吧?阿娘的白發又添了多少?
“翠袖!”掌事姑姑的聲音打斷思緒,“快跟我去椒房殿,皇後娘娘要賞你。”
殿內暖爐燒得正旺,皇後斜倚在錦榻上,手裡撥弄著翡翠念珠。翠袖跪下時,看見她腕間戴著的東珠手串,正是李美人小產後,皇帝新賞的。
“聽說你在暴室很聽話。”皇後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毒藥,“本宮念你可憐,許你去伺候新入宮的王才人——她是世家女,你好好學些規矩。”
謝恩時,翠袖看見皇後嘴角的笑,忽然想起瘋女人說的話。原來她們選中她,不是因為像陳皇後,而是因為像塊抹布,臟了舊的,就拿新的來換。
走出椒房殿,雪越下越大。翠袖摸出懷裡的碎玉,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遠處傳來鐘鼓之聲,是皇帝在祭天。她抬頭望去,漫天飛雪裡,未央宮的飛簷像張開的虎口,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悲歡都吞進去。
“翠袖,快走啊!”阿菊在前方招手。她攥緊碎玉,任雪花落在臉上,忽然笑了——這宮裡的雪,從來都是冷的,可落在碎玉上的,卻比人心暖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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