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無形的潮水,緩緩地淹沒了全州城。
白日裡那些商賈們,大多已散去,各自回到客棧,盤算著明日該如何拉來更多的“下家”,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然而,金蟾錢莊門口,那兩盞新掛上的巨大紅燈籠,卻將整個三岔路口照得如同白晝。
錢莊,依舊在營業。
隻是,此刻聚集在門口的,不再是那些穿著體麵的商人。
而是一張張麵黃肌瘦、眼神複雜的,屬於這座城市最底層的臉。
他們的到來,並非出於自願。
“都他娘的給老子快點!”
潑皮王二麻子,正一腳踹在一個磨磨蹭蹭的菜販屁股上,唾沫橫飛地罵道:“讓你存錢,是給你機會!彆他娘的給臉不要臉!”
那菜販敢怒不敢言,隻能在周圍人同情的目光中,攥著那幾枚早已被汗水浸濕的銅錢,不情不願地走進了錢莊。
而在另一邊,幾個平日裡窮困潦倒的酸秀才,此刻卻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正對著一群同樣衣衫襤褸的流民,慷慨激昂地“布道”。
“……各位父老!此乃千載難逢之機啊!”為首的書生,揮舞著手臂,臉上滿是蠱惑,“那呂大善人說了,此舉,乃是為了‘還富於民’!我等隻需將手中閒錢存入,便可坐享其成!不出三月,人人皆可成富戶!”
他身旁,幾個早已被他洗了腦的流民,眼神狂熱地附和著,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身穿綾羅綢緞,大口吃肉的美好未來。
更遠處,一隊州牧府的私軍,則更是簡單粗暴。
他們直接從街邊的窩棚裡,拖出了幾個還在睡覺的乞丐,將幾枚銅錢塞進他們手裡,用刀鞘指著錢莊的方向。
“去!把錢存了!不然,今晚就把你們扔進護城河裡喂魚!”
無論目的是什麼,無論是被逼迫,是欺騙,還是威脅。
此刻,這些平日裡連飯都吃不飽的窮苦百姓,都彙集到了這扇對他們而言,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之前。
他們有的興奮,有的麻木,有的恐懼,有的茫然。
“聽說……存進去十五文,下個月,就能拿回來三十文?真的假的?”一個剛被潑皮“請”來的力工,看著那燈火通明的錢莊,聲音裡充滿了不確定。
“管他真的假的!”他身旁,一個被書生煽動來的流民,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反正我這條爛命,也不值錢!萬一……萬一是真的呢?那可就翻身了!”
“就是,在那趙扒皮的鐵礦裡拚死拚活的做苦力,一個月也才二十文錢!”
“我看不像好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漢,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憂慮,“我總覺得,這事,透著邪性。咱們這些窮人,什麼時候有過這等好事?”
“可……可是,官府都做保了啊。”一個年輕的婦人,抱著懷裡那個瘦弱的孩子,聲音裡帶著一絲最後的希望,“要是能多出幾文錢,至少……能讓娃兒喝口熱粥。”
櫃台後,盛秋看著眼前這一幕幕荒誕的景象,眉頭緊緊地鎖成了一個川字。
他看著那些百姓,將一枚枚早已被磨得看不清紋路的銅錢,顫巍巍地放在櫃台之上,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絲不忍。
他走到正在後堂悠閒品茶的呂不韋身旁,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先生。”
盛秋的聲音,有些乾澀。
“那些商賈,逐利而生,死不足惜。可這些窮苦百姓,他們……本身就已活得不易,手中更是沒有幾個閒錢。我等何必要將他們,也一並卷入這場風波之中?”
呂不韋緩緩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沒有看他。
他靜靜地聽著窗外那些充滿了各種複雜情緒的嘈雜議論聲。
許久,呂不韋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淡。
“盛百戶,你以為,我要的,是他們那幾枚銅錢嗎?”
盛秋一愣。
呂不韋緩緩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那片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渺小、卻又數量龐大的身影。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笑意的眸子裡,此刻,卻閃爍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如同神明般漠然的光。
“商人的貪婪,是油。官府的暴力,是風。”
“可他們,都燒不起一場,足以將整個南離都焚儘的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