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轉機
“開車。”
平淡的命令從車內傳出。
吉普車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卷起塵土,
毫不留戀地從僵立當場的徐天亮和古之月身邊駛過,
迅速消失在通往軍官宿舍區的道路儘頭。
夕陽的餘暉將徐天亮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在滾燙的紅土地上,
像一根被遺棄的、燒焦的木樁。
空氣中殘留的汽油味和塵土味,混合著他身上濃烈的汗餿氣,
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失敗味道。
遠處,謝爾曼營區裡,引擎的轟鳴依舊雄渾,像是對他無聲的嘲弄。
時間在憋悶和渴望中艱難蠕動。
就在徐天亮幾乎要被那股求而不得的邪火憋出內傷時,
一個意外的轉機,裹挾著熟悉的飯菜香氣和酒味,悄然降臨。
基地外,“白記上海風味”的布招子依舊在熱風裡無精打采地晃蕩。
不過今晚,最裡頭的雅間格外熱鬨。
桌上擺滿了硬菜:
油光紅亮的紅燒肉,醬赤濃稠的溜肥腸,紅油汪洋的夫妻肺片,油潤焦香的蒜苗回鍋肉,還有幾樣清爽的小炒。
幾壇子米酒敞著口,濃鬱的酒香混著飯菜的熱氣,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
主位上坐著的是傷愈歸隊、氣色紅潤了許多的關副官。
他左邊是趙大虎,魁梧的身板坐得筆直,雖然傷愈,但眉宇間那股子憨直勇猛的勁兒更足了;
右邊是趙二虎,正拿著筷子指點江山,唾沫橫飛地講著什麼。
旁邊是孫二狗和鄭三炮,兩人用濃重的河南話低聲交談著,不時發出嘿嘿的笑聲。
兩位女賓格外顯眼:
護士劉海棠,一身洗得發白的護士服襯得她清秀的臉龐更加白皙,帶著湘潭口音的普通話溫溫柔柔;
旁邊是活潑的阿花,湖南妹子特有的爽利勁兒,正麻利地給大家分著碗筷。
徐天亮和古之月坐在下首,徐天亮悶頭喝酒,古之月則安靜地聽著。
“各位兄弟!
還有海棠妹子,阿花姑娘!”
關副官端起麵前倒滿米酒的粗瓷大碗,站起身,聲音洪亮,帶著由衷的感激,
“這第一碗酒!
我關某人,敬大家!
謝大家的救命之恩!
野人山那鬼門關,要不是有你們,
我關某人這把骨頭,早就爛在爛泥塘裡喂螞蟥了!乾!”
他仰頭,將碗中米酒一飲而儘,喉結滾動,亮出碗底。
動作乾脆利落,帶著軍人豪氣。
“乾!”
眾人紛紛響應,粗瓷碗碰撞聲叮當作響。
溫熱的米酒滑下喉嚨,帶著糧食的微酸甘甜,一股暖意驅散了外麵的燥熱。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
趙二虎借著酒勁,又開始拿他哥趙大虎在野人山追殺山田次郎時寫的那封“樸素”遺書打趣:
“…‘爹,娘,俺要是回不來,床底下瓦罐裡有三塊大洋,
是俺攢的媳婦本…’哈哈!
大虎哥!
你當時是真想著拿三塊大洋娶媳婦啊?
夠不夠買頭驢?”
他學著趙大虎的東北腔,惟妙惟肖。
眾人哄堂大笑。趙大虎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撓著後腦勺,憨厚地嘿嘿笑著:
“那…那不是…怕…怕回不來了嘛…留個念想…”
劉海棠掩著嘴輕笑,阿花則笑得前仰後合,清脆的笑聲像銀鈴。
孫二狗和鄭三炮用河南話互相調侃著
“你媳婦本攢夠買驢車沒?”。
一片喧鬨中,唯獨徐天亮悶悶不樂。
他低著頭,手裡捏著酒碗,也不喝,
隻是用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碗裡一塊肥膩的紅燒肉,把那紅亮的肉皮戳得千瘡百孔。
濃重的失落感像一層無形的罩子,把他和周圍的熱鬨隔開。
那誘人的飯菜香氣和酒香,此刻聞在他鼻子裡,都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苦澀。
關副官心思細膩,早就注意到了徐天亮的異樣。
他放下酒碗,夾了一筷子雪菜毛豆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著,
目光落在徐天亮身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和一絲了然:
“天亮?怎麼蔫頭耷腦的?
這可不像你徐排長的作風啊。
還在惦記那鐵王八?”
徐天亮猛地抬起頭,像被戳中了心事,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憋屈和渴望,借著幾分酒意,聲音也大了些:
“關副官!
您說!我能不惦記嗎?!
那謝爾曼!好家夥!
那麼大個!炮管子那麼粗!
開起來地動山搖!
比斯圖亞特帶勁一百倍!”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仿佛那坦克就在眼前,
“可張愛軍那孫子!
當了謝爾曼連長,尾巴翹上天了!
老子三顧茅廬,連門都進不去!
說什麼規矩!說什麼上峰命令!
放屁!就是看不起老子是步兵!
怕老子弄壞了他的寶貝疙瘩!”
他越說越氣,端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大口,米酒順著嘴角流下,滴在軍裝上。
古之月歎了口氣,接口道:
“關副官,天亮說的是實情。
張連長…態度很堅決。
沒有正式命令,絕無可能。”
他也端起碗抿了一口,米酒的微酸在舌尖蔓延。
關副官聽著,臉上笑容不變,眼神裡卻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
他拿起桌上的土陶酒壺,慢悠悠地給自己又倒了一碗米酒,看著那渾濁的液體,悠悠地說道:
“這藍姆迦的米酒,後勁是有點,
但比起咱們國內的老白乾、汾酒,還是差了點意思。
特彆是古老弟家鄉的洋河大曲…”
他看向古之月,帶著調侃的笑意,
“那才叫過癮!
綿柔醇厚,解酒饞!
一口下去,什麼煩心事都忘了!”
古之月沒想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家鄉的酒上,愣了一下,隨即苦笑:
“關副官說笑了…洋河好是好,可這萬裡之外…”
“酒嘛,解個念想。”
關副官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話鋒卻猛地一轉,目光炯炯地掃過徐天亮和古之月,
“不過…天亮剛才說的這個‘上峰命令’…倒是個正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機密的意味,
“你們知道嗎?新到的這批謝爾曼,基礎訓練快收尾了。
上麵已經定了調子——1943年春節後,雨季來臨前,要搞大的!
搞步、坦、炮、工諸兵種聯合訓練演習!
規模空前!
就是要檢驗反攻緬甸前,咱們這多兵種協同作戰的斤兩!”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徐天亮身上,
隻見徐天亮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渾圓,仿佛兩顆銅鈴一般,其中還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然而,他並沒有被徐天亮的反應所影響,依舊不緊不慢地端起酒杯,
輕抿了一口酒,然後才不疾不徐地接著說道:
“到了那個時候,偵察連的任務究竟是什麼呢?
無外乎就是前沿偵察和滲透引導罷了。
那麼問題來了,我們要給誰引導呢?
又要為誰提供目標參數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那張油膩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
發出“噠噠噠”的聲響,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話語打著節拍。
“答案其實再明顯不過了,當然是給那些鐵疙瘩啦!
給坦克!給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