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是幻!
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味,死死堵在古之月的喉嚨裡,又腥又辣。
他的手指還扣在春田步槍的扳機上,硝煙味嗆得喉嚨發緊。
目標就在眼前,那扇糊著“武運長久”膏藥旗的破木板門,就是鬼子聯隊指揮部的所在。
隻要衝過去,把這玩意兒狠狠摜進去……他眼珠子通紅,嘴裡全是鐵鏽味兒,喉嚨裡爆出一聲連自己都陌生的咆哮:
“衝啊——!”
腳剛蹬地發力,準備豁出去撲那扇門,世界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手硬生生掐滅了所有聲響。
爆炸的強光、飛濺的泥點、扭曲猙獰的人臉……
所有的一切,瞬間被無邊無際、沉重粘稠的黑暗吞沒。
那黑暗不是夜的顏色,倒像是無數冰冷的墨汁兜頭澆下,連意識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虛無狠狠攥住,窒息般地往下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年。
一絲微弱的光線,艱難地刺破這凝固的黑暗。
古之月猛地吸了一口氣,肺葉火燒火燎地疼,但預想中那熟悉的硝煙和血腥氣並未灌入鼻腔。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一種無比遙遠卻又刻骨銘心的味道。
是柴禾在灶膛裡燃儘後溫吞的草木灰氣息,混雜著剛出鍋的米飯那暖烘烘、甜絲絲的蒸汽,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炒青菜用的菜籽油香。
這氣味熨帖得讓他心頭發顫。
他費力地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視線一點點聚攏,艱難地穿透眼前模糊的霧氣。
一盞光線昏黃、被油煙熏得發黑的豆油燈,在頭頂輕微地搖晃著,燈芯爆出細小的“劈啪”聲。
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上了年頭的八仙桌。
桌麵上有些斑駁的油漬,卻擦得乾乾淨淨。
“小汪啊,發啥子呆?
快些趁熱吃啊!”
一個帶著濃重金陵腔調的老婦人聲音響起來,又軟又糯,像溫熱的糯米糕,軟軟地熨帖著他緊繃的神經。
是嶽母汪王氏。
她手裡端著一碗堆尖的白米飯,正往他麵前推,滿是皺紋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疼惜,
“看看你喲,都瘦脫形了!
在外頭打仗,吃不好睡不好,回來就好生補補!
喏,多吃點你歡喜的筍乾燒肉!”
他怔怔地轉動著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桌對麵。
淩覓詩。
他的妻。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的月白色細布旗袍,烏黑的頭發鬆鬆挽在腦後,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她正低著頭,用筷子仔細地把一塊剔乾淨了細刺的魚肉,夾進旁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碗裡。
小家夥大概一歲多,臉蛋紅撲撲的,正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小手抓著自己的木頭小槍,嘴裡“突突突”地模擬著槍聲,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碗裡的魚肉。
“小淩,坐好!
莫要亂動!”
淩覓詩輕聲細語地嗬斥著兒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天然的、溫柔的威儀。
她抬起頭,目光和古之月撞個正著。
那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含著淺淺的笑意,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仿佛還是當年校園裡那個給他補習功課的少女。
她沒說話,隻是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把魚肉放進兒子碗裡後,又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筍乾燒肉,輕輕放到古之月麵前的粗瓷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