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是在兗州府衙門口的牆根下,第一次看到那張改變他命運的皇榜。
那天他正蹲在街角啃半塊乾硬的麥餅,聽旁邊識字的秀才念著“遼東分田、免五年稅、送農具房屋”,手裡的麥餅“啪嗒”掉在地上都沒察覺。
他這輩子,從河南老家遭了旱災、地裡顆粒無收後,就帶著妻子孩子逃荒到山東,這三年來,要麼給地主家當佃戶,種著三畝薄田,收成交了七成租子後,剩下的連全家溫飽都難湊夠;要麼就跟著流民乞討,看儘了彆人的白眼,餓肚子是常有的事。
他最盼的就是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不用再看地主的臉色,不用在交租時被苛扣,不用怕天旱絕收後被地主趕出門;能在地裡種上土豆、玉米,看著莊稼長得鬱鬱蔥蔥;能讓媳婦兒不用再縫補破舊的衣服,能讓孩子頓頓吃上飽飯,不用再啃乾硬的麥餅,不用再因為餓肚子哭鬨;能有個安穩的家,不用再顛沛流離,不用再擔心明天住在哪、能不能吃上飯。
“俺要去!”王二幾乎是跳起來,拉著同樣震驚的媳婦兒,揣上僅有的戶籍文書就往登記點跑。
隊伍排了半條街,他攥著文書的手心裡全是汗,直到官差在名冊上寫下“王二,家三口,自願遷往遼東”,給他發了一塊寫著編號的木牌,他才敢相信這不是做夢。
三日後,王二帶著媳婦兒和五歲的兒子狗蛋,背著打包好的粗布行李,趕到了兗州府的集合點。
遠遠就看見成片的臨時棚屋,官差和衙役正忙著給流民們發糧食——每人每天兩斤小米,老人孩子還能多領一個窩頭。
“先歇著,等湊夠一百人就走,有兵護送!”官差笑著遞過一袋小米,王二接過時,感覺那袋子沉得像塊金子。
同行的還有二十多個兗州本地的流民,都是沒地的佃戶或逃荒來的。
第五天清晨,一隊身著鎧甲的衛所士兵來了,領頭的百戶嗓門洪亮:“都跟上!路上有驛站,管吃管住,丟不了人!”
王二牽著狗蛋,跟在隊伍中間,心裡踏實得很——以前逃荒,怕土匪怕餓肚子,如今有兵護送,還有官府管飯,這路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安心。
出了兗州府,往登州港口去的路走了十二天。
沿途每五十裡就有一個驛站,驛站裡的夥計早燒好了熱水,蒸好了窩頭,還有郎中背著藥箱在隊伍裡轉,問誰不舒服。
狗蛋路上著了涼,郎中給了兩包草藥,還叮囑王二怎麼煮,分文沒收。
有天遇上下雨,士兵們把自己的蓑衣脫下來,給隊伍裡的老人和孩子披上,自己淋得渾身濕透,卻沒一句怨言。
王二看著,心裡暖烘烘的——這要是在以前,哪有當兵的這麼待流民?
到登州港口那天,王二剛跟著隊伍走到海邊,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海麵上密密麻麻停著十幾艘大船,每艘船都比他見過的最大的木船還要大上三倍,船身漆成深褐色,船帆展開後像一片片巨大的白色雲朵,在風裡輕輕飄動,連海水都被船身壓出了淺淺的波紋;港口的碼頭上鋪著平整的木板,避免大家踩進泥裡。
官差們手裡拿著厚厚的名冊,按之前發的木牌編號逐一點名,“王二,編號三十七,帶家眷三人,往這艘船走!”
每點到一個人,就有專門的衙役指引方向,還幫著老人扛行李、抱孩子,怕有人在混亂中走散;旁邊還有水師的士兵維持秩序,提醒大家“慢點走,船穩得很,都能上去”,整個港口忙而不亂,看不到半分擁擠混亂的樣子。
“彆擠,都有船!”官差嗓門大,卻沒半點不耐煩,還幫著老人抱孩子、提行李。
王二抱著狗蛋踏上船,發現船艙裡鋪著乾草,通風也好,不像他想的那樣憋悶。
“這船快,二十來天就能到遼東!”同船的兵卒笑著說,還給他們指遠處的海鳥,“路上管三頓飯,早上小米粥,中午糙米飯就鹹菜,晚上還有玉米糊糊,餓不著!”
果然,開船後,每天到了飯點,就有夥夫推著小車送吃食,分量足,還熱乎。
狗蛋第一次坐船,起初暈得厲害,船醫過來給揉了幾次,又給了幾片曬乾的薑片,沒過兩天就好了,還跟著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著海鳥跑。
王二沒事時就靠在船邊,望著茫茫大海,心裡盤算著遼東的日子:二十畝地,能種多少土豆?按皇榜上說的畝產千斤,一年收的糧食,夠他們吃好幾年;還有免費的農具,不用再跟人借犁;新蓋的房子,冬天不用再漏風……越想越覺得有盼頭,連海上的風都不覺得冷了。
途中有天遇到小風浪,船晃得厲害,王二扶著船艙的柱子,心裡有點慌。
這時士兵們走過來,挨個兒安慰:“彆怕,這船穩得很,咱們水師的船,走慣了這海路!”
還有官差給大家發了熱水,說“喝口熱的,就不暈了”。
王二看著士兵們沉穩的樣子,心裡的慌勁兒漸漸散了——有朝廷這麼周全的安排,還有什麼好怕的?
想著,他突然又哭了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怎麼擦都擦不完,因為他猛地想到了三年前逃荒途中,活生生餓死的爹娘。
那時候河南大旱,地裡的莊稼全枯了,地主不僅不肯減租,還催著要往年的欠糧,家裡實在沒活路,才帶著爹娘、妻子孩子一起逃荒。
一路上,爹娘把僅有的一點乾糧都省給他和孩子,自己隻喝路邊的臟水、啃樹皮。
走到半路,爹先撐不住了,倒在路邊,臨死前還拉著他的手說“娃,要是能有塊地種,有口飯吃,就彆再逃了”;沒幾天,娘也餓垮了,靠著他的肩膀,最後隻說了句“想喝口熱粥”,就再也沒醒過來。
他那時候隻能抱著爹娘的屍體哭,卻連挖個像樣的坑埋了他們都做不到,隻能找幾塊石頭把屍體蓋起來,就又逼著自己帶著妻子孩子繼續逃——他怕自己也倒下,怕妻子孩子也像爹娘一樣餓死。
如果當年朝廷也能如今日這般富裕,不用為了賑災糧不夠而發愁,不用看著流民餓死卻沒辦法;也能如今日這般尋到高產糧種,哪怕有土豆、玉米這樣的莊稼,就算天旱,也能收點糧食,不用顆粒無收;也能如今日這般善待流民,不用讓大家像野狗一樣乞討,能給口飯吃、給個安身的地方,那爹娘就不會餓死在逃荒路上,就能跟著他一起等到今天,一起去遼東分屬於自己的地,一起住新蓋的房子,一起吃頓飽飯,一起看看不用再逃荒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樣的。
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爹娘過上一天好日子,沒能讓他們看到“有地種、有飯吃”的希望。
如今自己要去遼東過安穩日子了,可爹娘卻不在了,這份歡喜裡,總摻著對爹娘的念想,想著想著,眼淚就又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