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像個被激怒的野獸,毫無預兆地咆哮而來。林野縮在工區材料棚的屋簷下,任憑冰冷的雨幕將他隔絕。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向水泥地,濺起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像是誰打翻了調色盤,在灰白的地上肆意塗抹。遠處的鐵軌早已被雨水模糊成一條朦朧的灰色細線,而信號燈則在濃稠的雨幕中,忽明忽暗地閃爍,宛如困獸在絕望中眨動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林師傅!”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穿透了雨簾的嘈雜。林野猛地轉頭,隻見實習生小周像一片被狂風裹挾的落葉,抱著鼓鼓的資料袋在雨中踉蹌奔跑。她單薄的夏季工裝早已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弱的輪廓。腳上的那雙明顯不合腳的勞保鞋,讓她每跑一步都像隨時要栽倒,狼狽不堪。
“怎麼不帶傘?”
“不帶傘?!”林野心裡猛地一沉,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劈了一下。他幾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腳步,像一陣風似的迎了上去。還沒等小周反應過來,他已利落地褪下自己肩頭還帶著體溫的工裝外套,手臂一揚,吃力地將那片不算大的溫暖,奮力撐在了兩人頭頂。他隻想在這瓢潑的大雨裡,為她們倆——不,主要是為眼前這個瑟縮的身影,辟出一點點、僅屬於她們的乾燥與暖意。
“去段裡送資料,回來時……誰知道雨說來就來了……”小周的聲音細若遊絲,帶著牙齒打顫的哢哢聲,凍得發青的嘴唇像兩片即將融化的冰。可她懷裡那個資料袋,卻像被施了魔法般,嚴絲合縫,乾燥得幾乎發亮——顯然是用防水布裡三層外三層裹了個密不透風,抱得緊,仿佛懷中揣著整個世界的珍寶。
林野下意識地瞥了眼腕表,指針冷冷地指向1620。距離交班,隻剩四十分鐘。從這裡踱回工區,平均也得二十來分鐘。若是繞上大半個圈子去送小周回那女工宿舍,遲到,幾乎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實。
雨,卻仿佛故意與他作對,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反而像是憋足了勁,越下越急,砸在地麵上的聲音都愈發沉悶響亮。就在這時,小周突然一個噴嚏,打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瘦小的身子也跟著劇烈地抖了一下,活像一片被狂風抽打的枯葉,眼看就要被卷走。
“走吧,先送你回去。”林野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那口氣裡滿是無奈,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索性不再做那無謂的遮擋,將外套整個蒙在小周頭上,像個笨拙卻堅定的盾牌,用胳膊緊緊圈住她,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水,朝著女工宿舍的方向,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去。雨聲、水聲、腳步聲,在他身後漸漸模糊。
十七點十二分,當林野像個落湯雞似的,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推開那扇仿佛永遠沉甸甸的車間辦公室門時,一股混雜著茶香與煙草味的濁氣撲麵而來。陳大奎正端坐在那張老舊的辦公桌後,姿態閒適得像是在自家後花園品茗,紫砂壺口升騰的嫋嫋熱氣,與空氣中凝固的煙味糾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
一縷斜陽,懶洋洋地穿過窗戶,恰好落在考勤表上,照得那頁紙泛著微黃的光。陳大奎頭也不抬,修長的手指捏著那支飽蘸朱砂的紅筆,在“林野”的名字後麵,不緊不慢地畫下一個飽滿而刺目的紅圈。那紅圈仿佛帶著血,瞬間灼燒了林野的眼睛。
“遲到了十二分鐘。”陳大奎終於舍得抬眼,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林野那雙還在滴水的鞋,又漫不經心地往上,停在他濕漉漉、緊貼著腿根的褲管上。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卻又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漠,“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林野僵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淩亂的發梢、濕透的衣領,不受控製地往下淌,在腳下迅速積起一小片渾濁的水窪。他腳上的勞保鞋徹底成了兩個灌滿了泥水的鉛錘,每挪動一步,鞋裡都會發出沉悶而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像一曲絕望的伴奏,宣告著他此刻狼狽不堪的處境。
“月度安全考核日。”陳大奎嘴角似乎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自問自答般吐出這句話。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抽出一張薄薄的表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壓:“延誤險情上報,頂格處罰——150分。”
“150分!”林野猛地抬起頭,瞳孔在瞬間收縮成針尖大小。150分,就是1500塊啊!那是他累死累活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炸響在腦中,又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而殘忍地刺穿了他心中最後那點微薄的僥幸,讓他瞬間從頭涼到腳。
“主任……我……唉,家裡真出了點急事……那雨,簡直像天河決了口子……”林野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風中殘葉般急切地想為自己辯解,卻詞不成句。
“哦?什麼事兒?”陳大奎的眉頭隻是輕輕一挑,眼神裡掠過一抹審視的光。不等林野再吐出一個字,他已將那寬厚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桌麵上,沉悶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仿佛隻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間堵住了林野的嘴。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原因?嗬嗬,”他眼角的笑紋驟然加深,那油光水滑的臉上,笑容愈發濃烈,像一塊被反複擦拭過的上好牛皮,油膩得讓人反胃。那笑意裡,分明藏著貓兒捉到老鼠後,那種慢條斯理、近乎殘忍的戲謔,看得林野後頸直冒寒氣,“在我這兒,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個即將吐露秘密的告密者,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你最好看看段裡剛下的紅頭文件。遲到十分鐘以上……他們定性為重大違規了。扣分?那可就不是扣一點半點,扣到你明年頭上,你的‘清白’記錄就徹底完了。”
說著,他故意將那張薄薄的考核單在指尖輕輕一彈,然後慢悠悠地舉到林野麵前晃了晃。紙張摩擦,發出刺耳的“嘩啦”聲,那聲音尖銳得仿佛一把生鏽的刀片,一下下刮擦著林野的心臟,讓他幾乎要窒息:“簽吧,簽了。明天財務那邊直接走賬,扣多少,心裡掂量著點兒。”
如此這般一番改動,仿佛給陳大奎注入了靈魂,他不再是紙麵上的名字,而是一個活生生、帶著刺的人。他微微前傾,厚實的肩膀幾乎要壓到林野的鼻尖,那股子混著酒氣的威壓,像一塊沉甸甸的鉛,直往林野心裡砸。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眼神裡仿佛藏著一把淬了毒的鉤子,明晃晃地勾著林野的魂兒,卻又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冷冽。林野隻覺得自己的脊梁骨“咯噔”一下,仿佛被這眼神燙了一下,臉上瞬間火燒火燎,窘迫得無地自容,連帶著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恐懼像潮水般從腳底板往上漫,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這一改,人物間的張力、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與帶著刀刃的玩笑,是不是就躍然紙上了?
窗外,雨點依舊密集地敲打著玻璃,那聲音固執而瘋狂,仿佛無數細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撓,想要撕裂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也仿佛在為林野的命運敲著喪鐘。林野死死地盯著那張薄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在他眼前扭曲、膨脹,尤其是那串數字,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猙獰的鬼臉,張牙舞爪地撲向他,要將他吞噬。
【考核項目:延誤險情上報】【扣分標準:d類違章】【扣除分數:1500分折合人民幣1500元)】
這冰冷的幾行字,像判決書般懸在那裡,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感覺自己像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動作全然不由自主。機械地,他伸出手,指尖微微發顫,接過了那支筆。筆尖觸到紙麵的瞬間,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幾個字歪歪扭扭,仿佛是他此刻心緒的寫照。筆尖劃破紙頁的“沙”一聲,在死寂的辦公室裡被無限放大,尖銳得如同針尖,更像一聲無聲卻字字誅心的控訴,直刺進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回到宿舍,林野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床沿。他粗暴地將那件被汗水浸透、此刻卻帶著雨水寒氣的工裝“啪”地一聲甩進塑料盆裡。盆裡的水瞬間漾開,帶著泥漬的水珠順著盆邊滑落,滴答滴答,在冰冷、泛著水汽的水泥地上積成一小片深色的汙漬,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暗淡而沉重。汙漬倒映著窗外那片被烏雲壓得低沉、灰蒙蒙的天光,吝嗇地不肯多施舍一絲暖意。
他從枕頭下摸索出那個跟了他多年的舊計算器,按鍵邊緣都磨得光滑了。手指按下去時,竟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按下一串冰冷的數字:
3850工資)÷26工作日)÷8小時)≈18.5元小時
1500÷18.5≈81小時
“相當於白乾八十一個小時……”林野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窗外的雨勢雖已漸歇,隻剩下零星的雨點敲打在鐵皮棚頂,發出單調的聲響,但室內那股混合著黴味和汗味的潮濕空氣,卻像實質般凝重地壓在胸口,讓人幾乎窒息。他閉上眼,那個畫麵卻揮之不去:安全培訓課上,那個禿頂的講師唾沫橫飛,揮舞著胳膊,聲情並茂地嘶吼:
“同誌們!鐵路事業需要奉獻精神!什麼是奉獻?就是在關鍵時刻舍小家為大家!”
當時,台下確實有人被煽動得紅了眼眶,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可如今想來,所謂的“奉獻”,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幌子,是變著法子掏空底層工人血汗錢的遮羞布,讓他們用辛勞和委屈,去為某些人金光閃閃的考核業績和獎金報表添磚加瓦罷了。
“嘖,又……被扣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像乾裂的樹皮摩擦著砂紙,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幾乎要把最後一個字都拖垮。
趙叔轉過身,手裡穩穩端著一碗剛泡開的方便麵。騰騰的熱氣貪婪地鑽出來,瞬間模糊了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那些溝壑裡仿佛還沉澱著昨日的風霜。昏黃的燈光下,他手腕上那截潔白、光滑得近乎不真實的塑料義肢,卻固執地反射出冷硬的光,刺得人眼睛發酸。那光,硬生生地割裂了這狹小、潮濕宿舍裡本就稀薄的暖意,讓整個空間更顯壓抑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