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政法大學的梧桐道上。
張海峰穿著洗淨的藍色工裝,腳下是刷得發白的勞保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鞋底沾著的物流園塵土,深深印在這所高等學府的地麵上。
“彆緊張。”
鄭儀拍拍他繃緊的後背。
“徐老師最討厭裝腔作勢的人。”
法學院三樓,徐永康的辦公室門敞開著,老人正在給一盆綠蘿澆水。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
“進來吧,工人階級同誌。”
張海峰的腳步猛地頓住。
這個被工頭罵過“臭苦力”、被保安趕過“彆弄臟地板”的搬運工,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同誌”稱呼他。
徐永康轉過身,目光落在張海峰磨破的袖口和粗糙的手掌上,忽然伸出雙手。
那雙寫過多部法學著作的手,穩穩握住了沾滿機油與繭子的手。
陽光斜斜地照進辦公室,三個身影圍坐在舊茶幾旁。
張海峰起初磕磕巴巴,但當講到工友們如何湊錢買法律書籍、如何輪流守夜研究仲裁流程時,語言突然變得流暢有力,徐永康時而拍腿叫好,時而皺眉記錄。
鄭儀注視著這一幕,恍惚看到兩條原本平行的生命線,在此刻曆史性地交彙。
茶水續了三巡,徐永康忽然問:
“海峰同誌,論壇發言稿準備好了嗎?”
“我、我讀的書不多……”
“要的就是這個!”
老教授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茶盞叮當作響。
“你不需要像那些專家一樣引經據典,說說你幫工友討薪時,勞動局的門往哪邊開?仲裁庭的椅子有多涼?老板的律師怎麼用法律條文繞暈你們?”
張海峰黝黑的臉漸漸漲紅:
“這些……真的能說?”
“不但要說。”
徐永康眼中閃著銳利的光。
“還要當著王振國的麵說!”
窗外,正午的陽光穿透雲層,將三個人的影子投在書架上那排精裝法典上。
一個皓首窮經的學者,
一個摸爬滾打的工人,
一個重拾初心的青年。
階級或許不同,但此刻,他們都是同誌。
夕陽西垂,張海峰走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手掌輕輕拂過斑駁的樹皮。
身旁不時有學生騎車掠過,書包裡露出《刑法學講義》的邊角,車鈴聲清脆地劃破黃昏。
“想過嗎?”
鄭儀突然問。
“如果當年……”
“天天想。”
張海峰笑著搖頭,目光追隨著遠處圖書館的尖頂。
“特彆是頭兩年打工時,每次路過大學門口,都會算,這時候我本該在哪個教室上課。”
鄭儀沉默著。
前世他大學畢業後忙於鑽營,早忘了這個少年時的兄弟,更不曾知道對方承受了多少遺憾。
“後來就想通了。”
張海峰彎腰撿起一片完整的銀杏葉,對著夕陽細看葉脈。
“我爸現在還癱在床上,我媽在菜市場有個攤位,工友們叫我‘張律師’……這條命啊,它不給你走直線的機會。”
風吹動樹影婆娑,恍惚間鄭儀似乎看見另一個時空的畫麵,意氣風發的張海峰穿著學士服,站在政法大學的禮堂前拋起方帽。
“後悔嗎?”
“悔有什麼用?”
張海峰把銀杏葉塞進《法學概論》的書頁裡。
“我現在幫老李頭討回的工錢,可比文憑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