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尖剛觸到照片邊緣的鋸齒裂痕,後頸就泛起細密的麻癢。
那是原主記憶碎片翻湧的征兆——他忽然看見四月的紫藤花雨裡,穿月白衫的少女踮腳往他衣襟彆茉莉花,發尾沾著新抽的藤芽;聽見十六歲的自己捏著訂親信物,在老宅回廊裡信誓旦旦:"等顧氏綢莊掛了百年匾,我便用整船的雲錦鋪到蘇家門前娶你。"
"承硯?"蘇若雪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絲絹,輕輕裹住他發顫的指尖。
他這才驚覺自己捏照片的手在抖,照片上少女的笑影被指腹蹭得模糊。
原主那些被酒精和荒唐埋進塵埃的舊時光,此刻全順著照片上的茉莉香鑽出來——原來不是他穿越後平白就在意這個女子,是原主用半生的心動,替他在骨血裡刻下了牽掛。
"這是...民國十九年的春末。"蘇若雪的指甲掐進掌心,照片背麵的字跡刺得她眼眶發熱,"那年我十四,跟著父親來顧宅抄《九章算術》。
你蹲在花架下逗貓,非說要拿半匹湖綢換我頭上那朵茉莉。"她忽然笑了一聲,尾音卻發澀,"後來那匹湖綢被我裁了做肚兜,你知道麼?"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三天前整理原主舊物時翻到的半塊肚兜角,月白緞子上用纏枝蓮鎖著"顧"字暗紋——原來不是原主荒唐收的外室物件,是他年少時巴巴求來的定情信物。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打在青瓦上像撒了把碎銀。
蘇若雪將照片按在胸口,濕潤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山田紡織廠的火著起來那晚,我在賬房算到他們的進項突然多了三筆彙自東京的彙票。"她的聲音輕得像落在茶盞裡的雨珠,"我拿著賬本去巡捕房,可王探長說"蘇小姐莫要多管閒事";我想找你,又怕...怕你早和他們同流合汙。"
顧承硯的指節抵在案幾上,指背繃出青白的筋。
他想起半個月前蘇若雪在倉庫清點布料時,指尖明明被線頭劃破了,卻硬是把本該報損的三十匹瑕疵綢記成了"顧氏特供"——原來那時她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他擋住懷疑的刀刃。
"所以你選擇相信我。"他說,不是疑問。
蘇若雪抬頭,眼裡的水光映著煤油燈芯。
她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上的舊疤——那是前日他為救墜機的小工,被碎磚劃的——輕聲道:"你教染坊阿婆用草木灰固色時,會蹲下來和她平視;你給學徒發月錢,總多塞兩個銅子買糖;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漢奸?"
顧承硯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還是涼的,卻比剛才多了幾分暖意,像被捂過的玉。
他望著她發間沾的雨珠,喉間發緊:"若雪,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從抽屜裡抽出張地圖拍在案上,紅筆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界處畫了個圈,"沈佩蘭在牢裡提"黃浦江底的棋",照片背麵說"破局者可活",他們要的...是顧氏,是商會,是整個上海的實業命脈。"
蘇若雪順著他的筆尖看過去,見地圖上"顧氏綢莊"的標記旁,密密麻麻寫滿了"山田紡織鬆本航運"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今早去監獄送換洗衣物時,沈佩蘭湊在她耳邊說的話:"蘇小姐可知,顧少東家房裡那本《國富論》,是用日文寫的批注?"
"我讓人去查了。"顧承硯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那本書是原主十二歲時,跟著留日歸來的表叔學的。
批注裡夾著張紙條,寫著"實業興邦,勿效倭人"。"他翻開抽屜,取出個油布包,裡麵是半枚缺了角的銅錢,"這是今早老吳在圍牆根撿到的,和三年前閘北紗廠縱火案現場的證物一模一樣。"
蘇若雪的手指撫過銅錢上的"寬永通寶"字樣——那是日本江戶時代的錢幣,市麵上早沒流通了。
"今晚子時,商會所有倉庫加派雙崗,賬房的銀錢轉移到四馬路陳記米行的地窖。"顧承硯抓起桌上的銅鈴搖了三下,遠處傳來更夫"天乾物燥"的吆喝,"老周帶"青龍"組的人,明早分頭去查鬆本航運的貨單、山田紡織的染缸,還有...沈佩蘭在霞飛路的那處公寓。"
蘇若雪忽然按住他要寫密信的手:"你呢?"
"我去見張督軍。"顧承硯將銅錢收進懷表夾層,"他上周說要買兩百匹杭綢做軍裝,我得讓他知道,顧氏的綢子能做軍裝,也能做拆穿陰謀的刀。"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老吳的聲音混著風雨灌進來:"少東家!
法租界巡捕房的陳探長來了,說有緊急通報——"
顧承硯和蘇若雪對視一眼。
他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梢,將照片小心收進檀木匣:"等我回來。"
蘇若雪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薑茶碗。
茶已經涼了,可碗底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她忽然想起照片背麵的字,又想起顧承硯剛才說"破局者可活"時,眼底跳動的光——那不是欲言又止的晦澀,是要燒穿陰雲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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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
留聲機不知何時停了,賬房裡隻剩雨滴敲打青瓦的聲音。
蘇若雪打開檀木匣,照片上的少女正隔著十年光陰對她笑。
她輕輕合上蓋子,轉身從櫃頂取下那把從不離身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像是在替誰數著,離黎明還有多久。
陳探長推開門時帶進來半片雨幕,水珠子順著他呢子大衣的肩章往下淌,警帽簷滴在青磚地上,洇出個深灰的圓。
他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顧承硯已經從他緊繃的下頜線讀出了壞消息——這位法租界最會看風向的探長,此刻警徽都在發顫。
"沈佩蘭跑了。"陳探長的聲音像被雨水泡軟的麻繩,"昨夜寅時,獄卒送醒酒湯,發現她用發簪挑開了腳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