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剛把前一夜的染缸改良圖紙收進樟木匣,老陳的電話便炸響在耳側。
"少東家!生絲船到了吳淞口,可碼頭上突然殺出幫人,說貨單有問題要扣貨!"老陳的喘氣聲透過聽筒撞進來,"我瞅著那領頭的是山本商行的馬三,胳膊上還紋著櫻花——"
聽筒"當啷"砸在紅木桌上。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腹下的木紋硌得生疼。
窗外剛泛起的魚肚白突然刺得人眼睛發酸——他昨晚才讓蘇若雪去贖張太太的玉鐲,今早嬰童綢就要掛出第一匹樣布,山本這是要在最緊要的節骨眼上,把顧家綢莊的脊梁骨生生掰斷。
"阿強!"他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藏青長衫,袖口帶翻了茶盞,冷茶潑在"冰紈嬰童綢"的圖紙上,"去後巷叫老張頭、柱子他們,十分鐘後碼頭集合。"
阿強正蹲在門檻上啃冷饅頭,聞言猛地跳起來,饅頭滾進青石板縫裡也顧不得撿,褲腳沾著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得嘞!
我這就去!"他跑過廊下時,竹簾被帶得嘩啦響,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原來,阿強昨夜在碼頭碰到了一位與山本商行有矛盾的碼頭工人。那工人知曉顧家綢莊平日裡的口碑,又見阿強為了救急,拿出珍貴的哈德門香煙交換,便將貨單複印件給了阿強。顧承硯抓起案頭阿強昨夜換來的貨單複印件,指尖掃過"日本產化工染料三百桶"的鉛筆字。
這張皺巴巴的紙被他攥得發皺,倒像是攥住了山本一郎的咽喉。
他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口,鏡中那個人不再是從前隻會逛戲園的顧二少——鏡片後的目光像淬過冰水的刀,刀鞘上卻刻著"顧氏綢莊"四個褪了色的金字。
碼頭的鹹腥氣裹著汽笛聲撞進鼻腔時,阿強已經帶著老張頭他們候在吊腳樓底下。
老張頭搓著布滿繭子的手:"少東家,咱要不直接找巡捕房?"
"巡捕房的人拿了山本的錢。"顧承硯望著遠處插著太陽旗的倉庫,鐵皮屋頂在晨霧裡泛著冷光,"咱們要讓山本自己把生絲送出來。"他摸出貨單複印件晃了晃,"馬三在裡頭吧?"
阿強伸長脖子望了望:"瞅見了!那瘦高個叼著煙的就是!"
倉庫鐵門前的馬三正踢著腳邊的麻包,見顧承硯一行人過來,叼著的煙卷往上翹了翹:"顧少東家這是來劫法場?"
"劫什麼法場?"顧承硯站定在三步外,指尖敲了敲懷裡的紙卷,"我是來給馬哥送前程的。"他展開貨單,"美國棉花夾帶日本染料,私運化工品——馬哥知道這罪名有多大麼?
巡捕房的大牢,可容不下您胳膊上的櫻花。"
馬三的煙卷"啪嗒"掉在地上。
他盯著貨單上的字跡,喉結動了動:"這...這是哪個龜孫子..."
"您猜山本先生知道自己的手下,把走私單隨便塞給碼頭上的閒人,會怎麼處置?"顧承硯往前半步,陰影罩住馬三泛白的臉,"還是說...您想現在就跟我去巡捕房,把山本商行這半年的貨單都攤開曬曬?"
馬三的後背蹭著鐵門滑下去一截。
他摸出臟汙的手帕擦了擦額頭,手忙腳亂去摸腰間的銅哨:"我...我這就打電話給山本先生!"
十分鐘後,山本一郎的黑色轎車碾著碎石子衝過來。
他穿著熨得筆挺的西裝,可領口的金鏈卻隨著急促的呼吸晃得人眼暈。他看到貨單後,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試圖質疑貨單的真實性:"顧先生,這貨單說不定是偽造的。"
"山本先生,這貨單來源可靠,您若不信,大可以去調查。但我想提醒您,上個月工部局剛發了禁令,嚴禁私運化工染料。"顧承硯把貨單拍在轎車引擎蓋上,"那馬三胳膊上的櫻花,也是誤會?"他指腹點著"日本產"三個字,"您說...是我現在打電話給《申報》的王記者,還是您現在讓人把生絲送回顧氏染坊?"
山本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望著不遠處已經圍過來的搬運工,聽著人群裡此起彼伏的"日本鬼子"罵聲,喉結動了動:"顧先生果然好手段。"他轉身對馬三吼了一嗓子:"把生絲放行!"
碼頭上的吊機"吱呀呀"轉起來時,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
晨霧散得差不多了,染坊的方向飄來煮繭的甜香——蘇若雪該已經贖了張太太的玉鐲,此刻正坐在賬房裡核對首批嬰童綢的訂單。
顧承硯安排好碼頭上的後續事宜,和阿強等人簡單交流後,說道:"阿強,去叫輛黃包車,我們去報社。"
"不去染坊?"阿強撓了撓頭,"李老板該等急了。"
顧承硯望著遠處報社的煙囪,鏡片後的笑意像春水煮開的茶:"王記者等的,可不止是嬰童綢的化驗結果。"
黃包車碾過外白渡橋時,顧承硯的指節在藤編車沿上敲出輕響。
他望著《申報》報社的紅磚牆越來越近,喉間泛起一絲鐵鏽味——這是昨夜隻喝了半盞冷茶的緣故,卻也像極了此刻在商海裡翻湧的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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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內袋裡的貨單複印件,紙張邊緣被體溫焐得發軟,倒像是攥著一把燒紅的烙鐵,非得在山本商行的皮上烙出個窟窿不可。
"先生,到了。"車夫一甩車把,黃包車穩穩停在報社門口。
顧承硯掀簾下車,油墨混著墨汁的氣味撞進鼻腔——王記者的辦公室該是又堆了半人高的新聞稿。
他整了整長衫,跨進玻璃門時,前台的小姑娘剛要開口,裡間突然傳來脆亮的喚聲:"顧少東家!
可算把您盼來了!"
王記者從二樓欄杆探出身,手裡還攥著半支狼毫筆,筆尖的墨水滴在青布衫上,暈開個深褐的圓。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鞋跟磕在木樓梯上"咚咚"響:"昨兒見您在染坊調試新染料,就覺著您要乾大事。
快請上樓,我那茶爐上還煨著碧螺春。"
辦公室的木窗半開著,風掀起桌上的報紙,頭版《滬上嬰童綢新章》的標題被吹得翻頁,露出底下未寫完的新聞稿。
顧承硯在藤椅上坐定,看著王記者手忙腳亂收走堆在茶幾上的銅墨盒,忽然開口:"王兄可知道,山本商行的生絲船,今早扣了顧氏的貨?"
王記者的手頓在半空,銅墨盒"當啷"磕在桌角:"您是說...碼頭上那檔子事?
我派了小吳去蹲點,可那倉庫鐵門緊得很——"
"不是蹲點。"顧承硯抽出貨單,攤在報紙上,"是山本商行私運日本化工染料,夾帶在生絲裡。
上個月工部局的禁令,王兄該比我熟。"他指尖劃過"日本產"三個字,"我要的不是蹲點新聞,是頭版頭條。"
王記者的瞳孔縮了縮。
他抓起貨單對著光看了看,又摸出放大鏡仔細核對筆跡,喉結上下滾動:"這...這要是坐實了,山本在上海的生意要塌半邊天!"他突然抬頭,鏡片後的目光亮得驚人,"顧少東家,您圖什麼?
就為出這口被壓了半年的惡氣?"